我从淤泥土里挖了一下午,收获一大袋小龙虾。周日傍晚,天边剩最后一道橘红,我拎着袋子往回走,心想明天还能休息一整天,时间足够慢慢吃。
它们在我家的水槽里簇拥着,像一团会蠕动的暗红盔甲。我起锅烧油,准备做一顿蒜蓉小龙虾。然后抓起它们,一只只冲洗。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两只小龙虾。一只雌性抱满了卵,厚重的腹部下藏着未来的成千生命。另一只雄性,就在它身旁,鳌钳微微张开,呈现出一种守护或占有的姿态。
它们没有求饶。它们只是以生命最原始的姿态,一个负责繁衍,一个负责警戒,共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
我自行解读了这一幕,脑补成一出“妻子舍身护夫”的苦情戏。我决定成全我这自作多情的感动。
我单独拎出那只雄虾,搁在一旁,对它说:“算你走运。”
并非出于怜悯,而是因为旁边那些刚褪壳、壳软肉嫩的小家伙,以及那只雌虾肚子里的虾卵,看上去更适合下酒。
我拍蒜,剥皮,切末,堆成一座小山。给小龙虾们再冲了冲水,懒得用牙刷,便直接下了油锅。爆炒至通体鲜红后,倒入大半金黄的蒜蓉和配料,开了一罐啤酒代替水倒进去焖煮。就着冰啤酒,我强忍着土腥味,吃完了这顿并不算美味的晚餐。
酒足饭饱,我擦了擦嘴,一股平日里被压抑的、想要凌驾于他物之上的念头,混着酒意涌了上来。
我拿起那只被赦免的雄虾,像胜利的君王展示他的战利品。我指着水槽里那只抱卵的雌虾,对它说:
“看,是你的妻子救了你。它怀孕了,你的那些孩子……味道可真不错,你怕是没机会知道了。”
我纵声大笑,试图把上周被扣的季度绩效 2000 块、还有周五就要交的年会 PPT,统统在这微不足道的征服里宣泄出去。
我没注意到,它的一只钳子,已悄悄搭上了我的虎口。
然后,猛地合拢。
刺痛传来!我吃痛地狠狠一甩,将它砸在地上,跟上一脚,碾碎了那副暗红的甲壳。拿来扫把,我将这团残骸扫进垃圾桶,像处理任何一件垃圾。
我随便找了个创可贴贴上。碘伏用完了,用酒精太疼,我决定明天再买。反正肝硬化多年,不差这一晚。
周一早上,伤口发红,我灌了两罐冰啤,把隐痛压下去。周三夜里,手背肿到腕骨,一排亮晶晶的水疱像串葡萄。我拿了瓶酒精冲了冲,又开一罐啤酒——镇痛也消毒。周五凌晨,前臂内侧现出紫黑色斑块,捻发音咔哧作响,像有小气泡在皮下奔跑。我点开美团买药,头孢配送要 40 分钟,又关手机:再撑 4 小时就周末,白天再去医院,季度绩效 2000 不能飞。
周六一早,我被疼醒,高烧 39.4 ℃,整条胳膊亮得发紫。同事把我架到急诊,医生黑着脸:“坏死性筋膜炎,创伤弧菌,肝硬化宿主,怎么现在才来?”直接拉进手术室。截肢之后,培养结果出来:创伤弧菌新变种,毒力基因对不上任何已知分型。术后第二天,脓毒症合并肝衰,心跳在监护仪上走成直线。
我试图扮演神明,决定它们的生死。
它只用了一只钳子,就把我——连同我那可笑的傲慢,还有 2000 块绩效——一起彻底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