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那片充斥着颜料与冰冷威压的空间隔绝开来。白秋然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掌心那把黄铜钥匙硌得生疼,与那道红线传来的、仿佛余烬般的灼热感交织在一起,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画家……答应了。
答应得太过轻易,太过……顺理成章。
那股萦绕不散的不安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阴冷的藤蔓,更紧地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强迫自己冷静,将刚才画室中的每一帧画面、画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语调,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为什么?为什么祂会如此“爽快”地接过了处决冲动男的任务?仅仅是因为看穿了自己的表演,并觉得这种“懦弱”和“小聪明”很有趣?还是说……这其中有着更深层、更紧迫的原因?
他走到窗边,试图从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朦胧如油画背景的黄昏景色中寻找一丝线索,哪怕只是虚幻的安慰。但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用钴蓝和赭石调和出的迷雾,将整个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任何参照物,感受不到任何时间的流动。花园里的花草依旧保持着那种无风自动的、虚假的生机勃勃,一切都凝固在一种令人窒息的静态美之中。
时间…… 白秋然的心猛地一沉。
一个被他忽略已久的、最根本的问题,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亮出了獠牙!
他猛地转身,视线在房间里焦急地扫过。没有钟表,没有任何可以显示时间的装置。他一直以来是如何判断时间的?
是钟声。清晨、正午、下午三点、傍晚七点……那回荡在别墅各处的、低沉而规律的钟声。
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钟声对应着现实世界的时间刻度。他依靠它们来规划行动:早餐后探索,三点进入画廊,七点参加晚宴……
可是……这钟声,真的准吗?
这个副本世界,本质上是一幅巨大的、由诡异主宰的油画!油画里,哪来的客观、线性流动的时间?!这里的“时间”,完全可能只是画家为了营造“晚宴”氛围、为了玩弄人类而模拟出来的概念!就像花园里那些无风自动的花草,就像永远不变的黄昏光线!
钟声说现在是下午,但现实世界(如果还有所谓现实世界的话)可能已是深夜!钟声说晚宴在七点开始,但实际可能根本不存在“七点”这个概念!画家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拨动”这个虚幻的时钟!
“规则说画廊下午三点到四点开放……”白秋然在心里喃喃自语,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白秋然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源自于他对诡异恶劣玩心的认识——“规则或许没有说谎,对人类而言,‘下午三点到四点’确实是相对安全的时间,这是规则对人类玩家最后的、也是最大的“真诚”……但关键在于,副本根本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下午三点’!”
他回想起自己两次进入画廊的截然不同的经历:
第一次,他遵循钟声提示,在“下午三点”进入,遭遇的是画作狂暴的攻击,九死一生。
第二次,他在晚宴后、深夜违反规则闯入,画廊却异常“宁静”,正处于能量吸收的“消化”阶段。
如果画廊的“活跃期”和“休眠期”是循环交替的,那么,哪个状态才对应着规则所说的“安全参观时间”?
答案呼之欲出。规则所说的“人类时间的三点到四点”,对应的恰恰是画廊的“休眠期”或者是其中一段时间! 而那天他听到“三点”钟声后进入时,画廊正处于“活跃期”,说明——那时的钟声是假的!时间被篡改了! 他根本不是在对的时间进去的,他是作为闯入者被攻击了!
而晚宴后他闯入时,画廊之所以平静,是因为那个时候,才真正接近人类时间概念里的“下午三四点”!只是副本用虚假的钟声和永恒黄昏的光线,完全混淆了他的时间感!
自认为受到的“夜晚出门规则的惩罚”,或许只是祂为了伪装真相所做出的假象,出门时根本不是夜晚……毕竟没死成不是么,再说,哪条规则也没说不会平白无故受到攻击。至于在真正的夜晚,就算出了门,违反规则的惩罚,最终也是由祂决定,主观性太强了……根本就是一场猫捉老鼠的虐杀。
“时间认知……完全是错误的……”白秋然感到一阵眩晕,扶住了冰冷的窗框才能站稳。这个发现比任何画中鬼怪都更令人恐惧。他们就像被蒙上眼睛放在转盘上的小白鼠,连最基本的方位感和节奏感都被无情剥夺了。
然而,巨大的恐慌和紧迫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理智的同时,他也没忘了,自己的情绪正处于画家的监视之下。
他不能让对方“欣赏”到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和濒临崩溃的情绪!
不能暴露,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已经窥破了时间的骗局。否则,画家可能会立刻采取最极端的措施。
电光火石间,白秋然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转过身,像是无法承受内心巨大的压力般,脚步踉跄地走向床边,看似要寻求一点依靠。在靠近床沿时,他“恰好”因为心神恍惚,右手手指“不小心”重重地划过床沿一处不起眼的、翘起的木质毛刺上!
“嘶——!”
尖锐的疼痛传来!指尖瞬间被划开一道深口子,鲜红的血珠立刻涌了出来,滴落在冷白色的床单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白秋然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看着不断渗血的指尖,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疼痛、懊恼,以及一种被外在疼痛暂时打断了内心恐惧的茫然。他顺势跌坐在床边,将受伤的手指下意识地含入口中。
这个动作,既像是本能地止血消毒,又像是在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或崩溃。温热的血液带着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开,但白秋然却暗中用牙齿狠狠地、更用力地碾过伤口,让更剧烈的疼痛刺激着自己的神经,帮助他维持清醒,同时也在红线“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因极度焦虑而无意识的自残行为。
好疼……是因为划伤……对,是因为手疼才心绪不宁……不是因为想到了别的…… 他在心中疯狂地对自己暗示,试图将那股因发现时间骗局而产生的惊骇,扭曲成单纯因为身体受伤和前途未卜而产生的脆弱和焦虑。他必须让画家相信,他的情绪波动源于“画笔”工作带来的压力和恐惧,而非更危险的“洞察”。
借着伤口传来的尖锐痛感,他强迫自己混乱的大脑继续高速运转。
但为什么?为什么要制造这样一个时间骗局?
为了增加游戏的不可预测性和恐怖感?为了更好地观察人类在混乱中的反应?还是……为了掩盖某个更致命的倒计时?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白秋然的脑海!
画家今天异常“爽快”的态度……“画笔”身份仓促的交接……眼镜男被迅速而残酷地“处理”……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没什么需要你准备的了”……
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一刻被“时间骗局”这个关键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结论:
副本留给他的时间,可能远远少于他想象中的“三天”
……最多只有两天,按人类时间算
人类的时间认知被画家随意操控,那么所谓的“每晚一次晚宴”,其实根本不是间隔24小时,它是不被固定的,或长或短。或许一场晚宴的开始,其实是人类时间里的下午或是早晨。
白秋然只能赌,赌对方为了趣味,真的以人类的24小时为周期进行晚宴。
于是他依靠这一想法继续想下去——
祂没规定晚宴间隔多久……若是将明晚、后晚的“晚宴”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进行……在人类时间里两天交接的时间,深夜与凌晨,那么最后剩下的两个“颜料”将被几乎同时消耗。
剩下的三个“颜料”:冲动男、双马尾、瘦小男。
是了……就在今晚,在处决了冲动男之后,明天与后天的交汇时间,最后一次晚宴,祂就能完成这幅名为《晚宴》的画作。
白秋然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一旦三个“颜料”全部消耗完毕,《晚宴》这幅画作宣告完成,到那时,他这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画笔”,下场会如何?会和眼镜男一样,被随意折叠、丢弃,成为画室的又一堆“废料”吗?甚至……被作为最后的点缀,“画”进那幅完成的《晚宴》中,成为永恒凝固的囚徒?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打破这个节奏!
时间被操控……晚宴可能连续进行……《晚宴》画作即将完成……
唯一的生路,必须在画作完成之前找到!必须在最后一名“颜料”被消耗之前,找到打破这个循环的方法!
可是方法在哪里?
颜料……画笔……画家……艺术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照亮了白秋然近乎绝望的心田——让祂死……就好了吧。
利用能牵制祂的……艺术
他的目光再次落向窗外那片永恒的、虚假的黄昏。时间……关键或许还是在于这个被扭曲的“时间”!如果他无法知道真实时间,那么……他能否制造一个时间错位?能否利用画家对时间操控的“惯性”,打一个措手不及?
掌心红线的灼热感依旧持续,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嘲弄着他的挣扎。
白秋然缓缓将受伤的手指从口中拿出,指尖还在渗血,传来阵阵抽痛。他低头看着那抹鲜红,又抬眼望向窗外虚假的天空,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抹冰冷决绝的光芒,再次亮起,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他必须行动。在下一个钟声——无论真假——敲响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