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不协和音程
九月的阳光，斜斜地劈进高二（三）班的教室，被规整的窗棂切割成一块块昏黄的光斑，浮游在弥漫着粉笔灰和崭新印刷品气味的空气里。光线落在少年们深浅不一的发梢上，也落在那片被反复擦拭、泛着冷光的黑板上。
陈响就是在这片浮光掠影里，被班主任老李推上了讲台。他肩上的帆布包洗得发白，沉甸甸地坠在身侧，拉链没完全拉拢，露出里面卷了边的书本和一只拧紧了盖子的颜料盒。
“我叫陈响，”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像颗石子投入安静的湖面，扰动了满室的沉闷，“响声的响。”
台下是齐刷刷的注视。他的目光却像不受控的鸟，掠过一排排整齐的课桌椅，最后，落在那一片唯一的空位旁——那个坐得如同石膏像般标准的男生身上。男生的桌面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整洁，书籍按高矮排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铅笔、橡皮、尺规各居其位，界限分明。阳光落在他干净的白衬衫领口，晃得有些不真实。
“陈响，你先坐周序旁边吧。”老李的手指向那片“秩序之地”。
陈响应了一声，挎着包走过去。帆布包底蹭过那光滑的桌角，发出轻微的“沙啦”声，留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灰尘轨迹。他卸下包，塞进桌肚，动作间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吹动了周序摊开的物理书页角。周序的手指修长，正按在一道复杂的电路图上，指节微微泛白。
“你好，周序。”身边传来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像电子朗读。
陈响侧过头，对上那双眼睛——清澈，但缺乏温度，像山涧里冻着的石头。他咧嘴，故意让虎牙露出来：“你好，序哥。以后多关照。”
周序的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精密仪器接收到了无法识别的杂波，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重新将注意力投回他的电路世界。
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的声音抑扬顿挫，正剖析着《定风波》里的旷达。讲到“莫听穿林打叶声”，她目光扫过台下：“周序，你来谈谈理解。”
周序起身，身姿挺拔如松。他的声音在教室里清晰地回荡，像在宣读一篇严谨的学术报告：“……这是一种典型的逆境心理调节机制。通过认知重评，将外部恶劣刺激重新定义为背景音，并通过特定行为强化自我效能感……”
陈响半趴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本卷了边的《局外人》封面上划着。窗外的梧桐叶子被风吹得翻转，露出浅色的背面，哗啦啦地响。他觉得，苏轼才没想那么多，那老头儿只是觉得雨打树叶的声音好听，一时兴起，想踩着雨的鼓点走两步而已。
“陈响同学，”老师的声音把他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你是新同学，也谈谈你的看法？”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视线还黏在窗外摇曳的树影上。“我觉得，”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松散了些，“苏轼不是在‘调节’，他是在‘享受’。风雨不是需要克服的逆境，是天地间突然奏响的一场交响乐。他走进去，不是‘克服’，是……受邀共舞。”
他顿了顿，感受到旁边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他继续道：“‘竹杖芒鞋轻胜马’，是因为他卸下了所有身份的重担，风雨洗去了一切标签，那一刻，他就是他自己。所以，‘谁怕？’”
教室里静了一瞬。某种感性的、带着湿漉漉水汽的东西，撞碎了之前那堵由逻辑和术语筑起的透明墙壁。
下课铃猛地炸响，像解脱的号角。陈响几乎是立刻转向周序，下巴朝他桌上那本包裹得一丝不苟、棱角尖锐的物理书扬了扬：“序哥，你这书皮包的……像给书本穿了件高定西装，还是三件套。”
周序的目光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他脸上，平静无波：“至少它不会被轻易损坏。知识的载体需要被妥善保护。”
陈响耸耸肩，从桌肚里抽出自己那本封面带着咖啡渍和不知名划痕的《局外人》，啪地放在桌上：“我觉得，书被翻旧了，才说明它被需要，被认真对待过。像战友身上的伤疤。”
“效率低下。”周序言简意赅。
“那生活呢？”陈响忽然往前倾了倾身体，眼睛盯着他，“生活也要计算效率吗？比如，我们现在这段对话，投入的时间成本，预计能产出什么效益？”
周序沉默了。他看着陈响亮得灼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他熟悉的、可以被量化的参数。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选择了不回答。
这时，前座的同学回头，拿着练习册指向一道棘手的数学题。周序几乎是立刻拿起笔，在空白的草稿纸上演算起来。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清晰的沙沙声，一行行公式如士兵列队般出现。陈响探过头去看，片刻后，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厉害啊序哥！”他由衷赞叹，随即手指点向其中一步，“不过这一步，有点像为了到达河对岸，非要绕远路去架一座标准的石拱桥。其实，有时候一个感性的跳跃，就像撑杆跳，直接就过去了。”
周序看着陈响指尖点住的地方，那是标准解法里最严谨也最繁琐的一步。他从未想过可以“跳”过去。
“跳跃可能导致坠落。”周序冷静地指出，声音像冰块碰撞，“桥梁虽然慢，但保证安全。”
“但飞翔的感觉，桥给不了。”陈响笑得更深了，虎牙完全露了出来，带着一种天然的挑衅。
放学铃声再次响起，尖锐而持久。周序开始了他的固定程序：将笔按顺序收回笔袋，将试卷叠放整齐，用软布擦拭桌面。
陈响则把《局外人》胡乱塞进鼓囊的背包，拉链勉强拉上。他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短促的噪音。
“走了，序哥。明天见。”他挥挥手，背影轻松地融入了门口喧闹涌动的人潮。
周序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桌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新鲜的蓝色墨迹，像一颗不小心滴落的蓝色音符，又像一颗闯入有序宇宙的微小陨石，突兀地印在他纯白无暇的王国边境。
他盯着那点污迹看了几秒，指节动了动，却第一次没有立刻拿出湿纸巾去擦拭。
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还在哗哗作响，那是风的形状，也是陈响口中“穿林打叶”的交响。周序依旧不认为那是音乐，但它确实和他习惯的、自习室里的绝对安静，不同。
截然不同。
就像两个独立的单音，被命运并置在一起，发出的第一个声音，生涩、突兀，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振动，在夕阳的余晖里久久不散。
一个标准的、不协和音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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