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沈清歌感觉自己像个被抽去引线的木偶,机械地咀嚼、吞咽,却尝不出任何味道。凌夜那句轻描淡写的“辞掉了”,像一把无形的冰锥,刺穿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赖以维系独立与尊严的基石,被凌夜随手抽走了一块。而他,甚至连表达不满的资格都没有。
凌夜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走吧,我送你去学校。”凌夜站起身,语气自然,仿佛他们之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模式。
那辆招摇的黑色跑车再次停在美院门口,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更多或明或暗的注视。沈清歌低着头,快速解开安全带,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瞩目的封闭空间。
“下午我来接你。”凌夜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不是询问,是告知。
沈清歌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推车门。
“等等。”凌夜却叫住了他。
沈清歌的心猛地一提,僵在原地。
凌夜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崭新、最新款的手机,递到他面前。“你的旧手机该换了,信号不好。号码已经帮你转过来了,卡也装好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里面有我的专属快捷键,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找到我。”
沈清歌看着那个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手机,感觉它沉重得像一块烙铁。这不仅仅是礼物,这是另一条无形的锁链,一个随时随地都能确定他位置的追踪器。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拿着。”凌夜的声音微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
沈清歌闭了闭眼,终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手机。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直抵心脏。
“谢谢……凌先生。”他改了口,用上了更显疏离和恭敬的称谓。
凌夜眸光微闪,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淡淡道:“去吧。”
沈清歌如蒙大赦,推门下车,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校门,将那辆跑车和车里那个掌控着他一切的男人,暂时甩在身后。
然而,那种被监视、被掌控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一整天,沈清歌都心神不宁。专业课老师讲的内容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凌夜替他辞去工作、强行塞给他新手机的画面。那个新手机此刻就躺在他的书包里,像一个沉默的警报器,提醒着他已失去的自由。
下课后,他习惯性地朝着“旧时光”书咖的方向走去。那条走了无数次的路上,有温暖的灯光,有关心他的林姐,有熟悉的咖啡香,那是他灰暗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慰藉和喘息之地。
走到半路,他才猛然惊醒。
他已经不用去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茫然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失去了那份工作,失去了那份微薄的收入,也失去了那个可以让他暂时逃离、做回纯粹沈清歌的空间。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茫然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小径上,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第一次感到如此深刻的孤独。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仿佛被凌夜强行插入了一层透明的、坚硬的隔膜。
“清歌?”
一个熟悉而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些许不确定。
沈清歌回头,看见陆星辰抱着几本厚重的医学书籍,站在不远处,关切地看着他。陆星辰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裤,气质干净温润,与凌夜那种迫人的气场截然不同。
“陆学长。”沈清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底却因为这份不期而遇的关心而泛起一丝酸涩。
陆星辰走近,敏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蹙:“你脸色不太好,发生什么事了?”他的声音总是这样,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心的力量。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沈清歌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狼狈与无助。在陆星辰面前,他总想维持一点可怜的尊严。
陆星辰沉默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带着谨慎和担忧:“是因为凌夜吗?”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你们最近走得很近。”
沈清歌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窥破了最不堪的秘密。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怎么知道?”
“学校里有些传闻。”陆星辰的语气带着善意的提醒,“清歌,凌夜那个人,背景很复杂,他和他背后的凌家,都不是简单的存在。你……了解他吗?”
了解?
沈清歌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凌夜的了解,贫瘠得可怜。除了那些浮于表面的光环和财富,除了他那不容抗拒的强势和看似温柔的掌控,他对凌夜的内心、凌夜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就像一只被突然捕获的飞鸟,只知道自己被关进了华丽的笼子,却对捕鸟人的心思毫无头绪。
“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低声说,不知道是在说服陆星辰,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那颗早已惶惑不安的心。
陆星辰看着他苍白脸上强装的镇定,轻轻叹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简洁的名片,塞进沈清歌手里:“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如果你遇到任何困难,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随时可以找我。”
名片还带着陆星辰指尖的温度,沈清歌握在手心,感觉那一点点温暖,是他此刻在冰冷海水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们身边停下。不是凌夜那辆招摇的跑车,但沈清歌认得,这是凌夜常用的另一辆车。
车窗降下,司机恭敬地对沈清歌说:“沈先生,凌总让我来接您。”
沈清歌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是做错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他下意识地将握着名片的手藏到身后,慌乱地对陆星辰说:“我……我得走了。”
陆星辰看了看那辆价值不菲的车,又看了看沈清歌仓皇无措的脸,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温和地点点头:“照顾好自己。”
沈清歌不敢再多看陆星辰一眼,几乎是逃跑般地钻进了车里。
车子驶离校园,沈清歌透过后视镜,看到陆星辰依旧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他悄悄地将那张名片,塞进了书包最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仿佛藏起了一个不能被凌夜发现的、关于反抗与希望的秘密。
回到那座顶层公寓,凌夜还没有回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走到那间为他准备的画室。画架上还是那幅被凌夜肯定过“痛苦的美”却又被遮盖起来的画。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动它,而是重新铺开一张画纸,拿起铅笔,却久久无法落下。
灵感仿佛枯竭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曾经汹涌的情感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所压制。
他怔怔地看着空白的画纸,忽然觉得那就像他此刻的人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抹去了原有的色彩和线条,等待着被重新描绘成别人喜欢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密码锁开启的提示音。沈清歌下意识地站起身,像是被老师抓到开小差的学生。
凌夜走了进来,他似乎刚从公司回来,穿着挺括的西装,气场强大。他看到沈清歌站在画室里,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在画画?”他走近,很自然地揽住沈清歌的肩膀,目光落在空白的画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还没开始?”
“有点……没灵感。”沈清歌低声说,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僵硬。
凌夜低头看他,手指轻轻卷着他细软的发丝:“没关系,慢慢来。”他的目光扫过画室,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新的画具还习惯吗?”
“习惯。”沈清歌顺从地回答。
“那就好。”凌夜似乎很满意他的乖顺,转而说道,“明天晚上有个商业酒会,你陪我一起去。”
又来了。沈清歌几乎是本能地在内心抗拒。那种衣香鬓影、充斥着虚伪应酬和审视目光的场合,让他无所适从,倍感压力。
“我……我不适合那种场合。”他试图挣扎。
“适不适合,我说了算。”凌夜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笃定,“我会让你成为全场最耀眼的存在。礼服明天会送过来。”
又是这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沈清歌垂下眼睫,不再说话。他知道,反抗是无效的。
凌夜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那点因为工作带来的烦躁似乎消散了些。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看着沈清歌在他的意志下逐渐褪去棱角,变得温顺。
然而,当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沈清歌放在画架旁的旧书包时,眼神微微一顿。那个书包看起来鼓囊囊的,似乎……比平时多了点什么。
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揽着沈清歌的手臂,无声地收紧。
“走吧,吃饭了。”
沈清歌跟在他身后,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他摸了摸书包里那张硬质的名片,那微弱的凸起感,是他在这座日益收紧的华丽牢笼中,唯一能感知到的、来自外部世界的一点棱角。
无声的枷锁,正在一根根落下。而他,才刚刚开始品尝这甜蜜又绝望的囚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