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生涯是在初冬的风里拉开序幕的,窗外几棵老树的叶子被吹得所剩无几。我在寝室里整理简单的行李,门外的喧嚷声便趁虚钻入耳朵。邻床室友凑过来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金融系有个叫时遇的,名字文艺得很,做事可一点不含糊!”
我刚展开几本教科书搁在柜里,她没在意我的沉默,继续掰开手指头,像是数一件奇闻异事:开学才短短一个半月,便已经换了三位女朋友,关键每次都能让姑娘眉开眼笑地离开,还“人均顶奢包包起步”……“顶奢”这个词从她带着点四线家乡口音的普通话里蹦出来,带着点生涩的夸张。
我扯平床单,没抬眼,只模糊地应着:“哦,那可真本事。”
当时完全没想过,那扇寝室门之外的喧嚣,那场带着小城初冬特有萧瑟的风,会把一个名字如此鲜明地推到我面前,再纠缠数年,最后只剩下名字。
辩论赛来得很快,就像所有大学生涯里填充空白的活动一样,猝不及防。题目是“当代青年更需要爱情还是理性”,我捏着写着密密麻麻论点的卡片站在正方四辩的位置,直到我抬眼,便看见对手席上那道身影。
他穿着熨烫妥帖的白衬衫站在我对面,外套搭在椅背上,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透出点不羁的闲适。那身打扮很衬他,有种天然的聚光灯效果。而那时,他只是倚着讲台边缘,听着前面的队友陈词,目光偶尔扫过来,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玩味。轮到我方作结,他听完我的发言,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扶着麦克风支架,唇角的弧度勾得恰到好处。
“白悦同学,”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开,带了点温和磁性的共振,“坚守理性固然可贵,但你将爱情定义为感性的纯粹失控,要求理性压倒它作为前提,是否本身也是一种更大的悲观?”
他顿了顿,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脸上,似乎能穿透辩题的字面。“我们为什么不能大胆拥抱它的非理性,为生命赋予热度?让理性只在底线外维持秩序。”他嘴角弧度不变,眼神里的探讨没有咄咄逼人,反而像老朋友间的疑问。台下响起一阵会意的轻笑,夹杂着几声零散的掌声。我清晰看到他眼底映着礼堂顶部晃眼的白炽灯光,像两池被强行规整过的深井,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是水面上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那一刻心口突然有些没来由的闷。我下意识侧开视线避开那道目光,只简短反驳几句,结束了这场算不上愉悦的交锋。
比赛结束后的聚餐定在校门外那条乱糟糟的巷子里的一家川菜馆。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油腻和辛辣气混合在一起的奇妙味道。我们队伍坐在靠里的位置,吵吵嚷嚷着点菜。门框上的塑料帘子被哗啦一声掀开,冷风和几个身影一起灌进来。其中就有他。
他裹着一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走进这小馆子如同格格不入的标本。目光逡巡过狭窄空间里挨挨挤挤的桌子、油光锃亮的瓷砖地,最后落在那条狭窄的、需侧身才能通过的过道——地上几处深色的油渍像地图上的霉斑,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无数次。他眉宇间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局促,像件昂贵的瓷器落到了混乱的旧货市场。他最终还是坐了下来,就在斜对角,正对着我。落座时,那双干净得发亮的昂贵白色球鞋像长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颜色可疑的水渍和油斑,最后总算委屈地蜷缩在塑料椅狭窄的缝隙里,离地几分,绝不踏实。
我低头,用一次性筷子细细拨弄着盘中一块水煮鱼片上的麻椒粒。眼前是他那双矜贵的脚,局促又固执地蜷在高悬油滴的浑浊空气中。心口刚才在台上那种奇怪的闷意更清晰了点,莫名竟生出点……像是看某只名贵猫跳错场景的滑稽感。
这念头让我抿了一下嘴唇,差点笑出声。第一次,觉得“麻烦”这东西,好像也会挑拣一个格外光鲜的表象存在。
之后的交集顺理成章得近乎刻意。那条被我们调侃为“校园主动脉”的主干道、永远挤满人的图书馆五楼社科区、飘着面包甜香的教学楼小咖啡角……甚至仅仅是在清晨从宿舍出来穿过小广场去教学楼的短短两百米,我总会在抬头时不经意撞见那个身影。他有时是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像披着光穿行;更多的时候,身边是模糊又变换的面孔,或娇俏或明艳。
他的存在感像某种无法忽视的日常背景音,连空气都变得粘稠了一点。某个下午,我在图书馆赶一份马哲作业,键盘敲得噼啪作响。桌角悄无声息地放下一杯热拿铁,蒸腾起细细的奶香白雾。
我猛地抬头。
时遇站在那里,指节在桌上极其轻微地叩了一下,声音不大,刚好能截断我的敲击声。“这杯算贿赂,”他微微俯身,手臂随意地撑在我堆满书本的桌角边缘,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机械表反射着窗外的天光,“下午辩论队那个线上资料分析组缺人,白同学……考虑一下?”他指尖在桌上那份满是批注的文献上轻轻一滑,“你这部分抓逻辑漏洞挺精准的,缺了可惜。”
我目光不受控制地被他手腕上那只表盘的光晃了一下——深色的表盘里,冰冷的指针以微小得难以察觉的幅度前进,像某种沉默的逼迫。那杯拿铁的香气固执地钻入鼻腔。
我盯着那杯咖啡蒸腾出的雾气,像盯着一个沉默的诱饵。犹豫片刻,敲了下键盘,屏幕上文档翻页到末尾。鬼使神差地,我在键盘上轻轻敲了回车。“……几点?” 声音落进书架隔开的寂静角落,有点突兀。
他笑了,那抹笑意迅速漫开,眉梢眼角都柔和下来,带了点胜利般纯粹的轻松愉悦:“三点,F栋401。”
日子在密集的小组会议、翻飞的资料和时遇不断撞入我私人空间的存在感中滑到了深冬生日时。那天他带来一个蓝丝绒的盒子,巴掌大小,掂在手里却沉甸甸的。打开,卡地亚的Logo带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撞入眼底。
“不喜欢就对了,”他声音带着点预料之中的平静,似乎早在我拆开盒子看见里面静静躺着的那只手镯前,就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我捏着那方沉甸甸的蓝丝绒,指尖冰凉,不知是该立刻合上还是该继续这个打开的动作。他没在意我的僵硬,另一只手从外套里袋抽出一张素白的小便签,直接压在了微凉的首饰盒丝绒上。
“别戴,”指尖点在墨迹未干的两行字上,语气淡得像在讨论晚饭去处。“去专柜,”他点了点那张薄薄的纸片,“换点实在的。你们专业要的那几套指定理论精讲教材,还有隔壁商学院那个有名的财管选修专题课,名额满了,但有这个,”他下巴朝盒子点了点,“能直接去找那边的行政老师。”
他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冰刀,划开了奢侈品柔光闪烁的虚假包装,露出了里面的骨骼——交易、资源、通路。那些金光闪闪的玩意儿,不过是些可兑换的筹码。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揉成一团酸胀的纸。窗外深冬灰白的日光隔着结霜的玻璃透进来,稀薄又冷冽。我看着那张便签,纸上潦草又锋利的字迹,像他本人一样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力量。风从窗缝钻进来,轻薄的纸在盒子上微微颤动。
手最终没有伸向那冰凉昂贵的手镯,只拿起了那张素白的便签。指腹能清晰地摸到圆珠笔压下的凹痕,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
那天之后,我清楚地感受到一种更紧密的缠绕。他主动在我手机上设定了紧急联系人的位置,每次出差前必定将航班号、地址提前告知,甚至他带去的项目成员名单都会不厌其烦地拍下给我看;他主动将我拉进那些曾经只属于他的,闪烁着金钱和特定光芒的圈子,在各种社交场合,目光不再随意流转,与其他异性间的界限清晰得不留任何想象空间,像在周身划下一道不容逾越的透明壁障。
不止一次地,在某个夜深人静,我们挤在他那间校外租的小公寓沙发上看老电影的时刻,他的声音会在昏暗中落下来:“悦悦,别指望着靠我。”
屏幕上变换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一只手搭在沙发背上,随意地卷着我散落的一缕头发,目光却盯着电视里晃动的人影,声音在寂静里带着金属般的清晰冷硬:“好好利用我给你的东西。那些课程信息,那些人脉门路,看到了就去使劲够。”他指尖缠绕的发丝松开了,轻轻戳在我摊开在膝盖的专业书封面上,笃笃两声,“这才是你的东西。明白么?”
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沙发另一端的我身体微微僵住了一瞬。屏幕上正演到男女主角热烈拥吻,背景音乐铺天盖地,而他刚才的话语,仿佛在喧嚣的感情之外凿开一扇通往冰冷的窗。那声“笃笃”叩在书脊上,像叩在心口,分不清是催促还是警告。光线昏暗,我看着他侧脸的轮廓,那些冷静剥离出来的赤裸现实,裹着夜色沉甸甸地压下来。
直到大四那年冬日的生日,我才算真正明白了那些话语里深层的含义——它们是在宣告感情的终将消散,为别离提前书写的序章。他特意从飞了十多个小时风尘仆仆地从国外回来,精心布置一切。
那晚是出租的小屋,窗玻璃结着厚厚一层水汽。桌上是我喜欢的抹茶蛋糕,奶油很轻,上面点缀零星微苦的红豆。灯光暖黄,空气里有甜腻的食物香气和他身上惯用的清冽雪松香水味。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被珍视的节点。
直到他去洗手间接了个电话,那个精致小巧的限量版手机被随意遗留在餐桌边角,屏幕朝上。震动响起,屏幕亮起,我目光下意识掠过,如同扫过一片无关紧要的垃圾信息——一张女孩自拍的图片倏然弹出。照片一角,女孩对着镜头自信微笑,旁边一行小字:“晚霞好美呀,师兄今天不忙?”
还没容大脑完全解析这画面,“研一师妹”的备注清晰地亮在上方。
喉咙里有什么东西瞬间梗住了,抹茶蛋糕咽下甜腻后泛出的微苦忽然在舌尖无限放大,一直漫上喉咙,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灼烧感。整个空间像是被按下静音键,只剩下血液撞击耳膜的轰鸣声和心脏过载的擂鼓声,砸得胸腔生疼。他放在餐桌边缘的昂贵手机,屏幕渐渐暗下去,最终重归沉寂,只有那只精致的手机壳边缘反射着吊灯的光线,像一道突兀、刺眼的刀锋,将暖黄的灯光也割裂。
洗手间的门锁咔哒一声,水流的哗哗声停了。他走出来,带着清新的洗手液气息,脸上还带着刚才通话残留的一点轻松,看到我的瞬间,笑容凝固在嘴角。他察觉了我的视线落点——那个像犯罪物证一样留在桌角、屏幕却已漆黑的手机。空气凝滞了一瞬,那点轻松如潮水般从他眼底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被猝不及防捕捉的空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又被那双沉静的眼逼退了言语。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僵硬的阴影。
那晚之后,是冗长、混乱、拖泥带水的结局场。吵过,尖刻的话语像玻璃碎片飞溅,划伤彼此;恨过,瞪着对方的脸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虚伪的裂痕;闹过,无意义地纠缠在谁先动心谁先错的泥潭里……他手机里那些来不及删掉的聊天记录,朋友圈深夜定位不明的酒吧角落照片,甚至偶尔从他衬衫领口嗅到的一丝陌生的香水味,都构成了确凿的证据链。反复的争吵、哭喊和摔打将曾经挤满温馨回忆的小空间拆解得一片狼藉。每一次,都以为这是体面的终点。
可又总有下一次。
因为无法否认习惯——那些他带来的、像空气一样渗透进日常的高品质体验,比如某家需要预定三个月才能排到座位的私房菜馆,比如一个能轻易搞定最抢手实习名额的电话,比如在学业难关总能精准递来关键参考资料或引荐关键人物的信息网……它们形成了强大的引力场,将试图挣脱的身体一次次拖拽回原地。
直到毕业季的某个凌晨,国际机场出发大厅亮如白昼,却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发光洞穴。他拉着简约的登机箱,箱子崭新得像从未装下过我们的争吵和狼狈。
“悦悦,”他把一张纸片塞进我死死攥着的拳头里。那张凌晨三点的机票因为被掌心的汗濡湿,边缘微微起皱。他指腹刮过那点汗湿的皱痕,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
“别这么看我,”他的目光停在我通红的眼眶上,语气却像在陈述一个早就排练过无数次的事实,甚至带着点引导般的平静。“你拿到的第一个真正有分量的offer,用的谁给的资料?你课题答辩关键数据源渠道,谁给你递的名片?”他轻轻拍了一下那个被我死死抓皱的机票,“学会靠资源往上走,白悦。靠自己走不通的路,路牌早有人替你插好了。”他最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贴在耳边的叹息,“我得走了。”
登机广播用中英双语平静地重复着,机械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他转身,拖着小巧的箱子汇入稀稀拉拉的人流。我始终没有展开手里那张被攥得湿漉漉变形的机票。他走向安检口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某个闸口后面,没有回头。
我摊开手心,看着那张几乎湿透、字迹模糊的机票。机场冷气开得太足,刚才粘滞在他手心里的指尖冰凉。指甲用力划过那张脆弱又昂贵的纸片,在上面留下几道狼狈不堪的白色刻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根部带着掐进掌心的痛感,竟觉得这轻微的疼反而让胸口那种空落的窒息缓过来一口气。那张机票终于被我慢慢撕开,撕裂的声音在巨大的空荡里微小得近乎呜咽。
他走得那么干脆,没有回头,留给我一张潮湿发皱的单程票,和一个被拆穿后坦然冷硬的“成长指南”。
这似乎就是终点。我独自舔舐伤口,把自己摔进一场又一场焦头烂额的琐事里——答辩,繁琐的毕业流程,投简历的挫败,一次次面试和被拒,入职后琐碎枯燥的行政事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时间像滚筒洗衣机一样翻滚搅动,甩干了大四那年的歇斯底里,把那些深刻入骨的刻痕一点点碾磨得模糊。
三年后的初秋晚上,借着一点酒劲,我终于问出了那句梗在胸口如同卡着一根倒刺的问题。地点还是学校附近的老地方,熟悉的气味与嘈杂。
几个旧识从隔壁包间离开后,留下了一室残存的喧闹和浓重的烧烤烟火气。杯盘狼藉,油腻的烤串签子在盘子里交错叠放。我手里捏着那杯被晃了许久的红酒,液面在廉价的玻璃杯壁挂下薄薄一层浅红。对面的时遇也没走,背靠着油污斑驳的墙壁,手里松松拿着一杯冰凉的啤酒,杯壁上凝满细密的水珠,顺着指尖往下淌。他显得松弛,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啤酒杯外凝结的水珠越滚越大,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沿着他线条利落的手腕内侧滑落,留下一道蜿蜒晶莹的湿痕,最终无声地消失在袖口昂贵的布料里。
“时遇,”我的声音比预想中平静,在杯盘碰撞的间隙里依然清晰。“当年手机里那些……为什么不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凹凸不平的廉价花纹,“你可以坦白,或许我们就能……平静点结束?”红酒在杯壁上留下粘稠的印记,像一块凝固的陈旧血迹。
他原本垂眸看着桌上油腻餐盘的视线倏然抬起,越过杯盘狼藉的方桌,凝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的光像是闪了一下,短暂得像被什么刺疼,又极快地沉了下去。他沉默了几秒。餐馆后厨隐约传来打火灶轰然点着的声音,夹杂着锅铲急促翻炒的刮擦声,显得这角落更加逼仄。
“可能……”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放得很轻,却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带着一种剥去所有伪装的坦诚,像刀子缓慢割开皮肤。“放不下你,”指尖无意识地在沾满水汽的冰啤酒杯上划拉着,透明的杯身留下一道清晰又迅速消失的指痕。
“也……”他目光从指痕上移开,看向我身后墙上被油烟熏得发黄褪色的明星海报,扯了下嘴角,像是自嘲,“……戒不掉新鲜感。”那笑容没有温度,像是强行缝在脸上的面具,露出底下真实的空洞和厌倦。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我猛地灌下那杯剩得不多的红酒。温吞的酒液滑过喉咙,不像预想中灼烧,反而沉甸甸地坠进胃里,像一个冰冷的、早有预期却始终不敢亲手触摸的答案终于落了地。
原来答案真如此简单。一个浪子放浪的天性,一个凡人难以抗拒新鲜感诱惑的弱点。原来纠缠多年撕心裂肺的问号,不过是想给一截已经干瘪发霉的藤蔓强行寻找它曾经活过的养分。世界从未停止转动,此刻却异常安静。
我看着对面那个男人英俊依旧、但眼角已悄然爬上细纹的脸庞,看着他在灯下泛着疲惫的轮廓,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汹涌而来,排山倒海,淹没了胃底那点残余的酒意和翻滚的委屈。恨意,不甘,多年执着构建的那点不甘心“特别”的泡沫,连同那根尖锐的倒刺,竟在刹那间无声消散,被一种更庞大、更无力的东西冲刷干净。
承认自己喜欢的人不值得。胃里那口红酒沉甸甸的凉意,竟压平了最后一丝波澜。
原来比逼浪子回头更难的,是终于有勇气低头,对着自己残破的过往说一句——
爱过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