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云梦地界的湿气里也掺进了几分料峭。江面的雾霭尚未散尽,一艘乌篷船破开晨雾,驶向莲花坞的码头。
船头立着两人。前面的是云梦江氏家主江枫眠,他身形伟岸,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在他身后,紧紧攥着他衣角的,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
男孩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尘土与泪痕混杂的污迹,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被水洗过的墨玉,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和惊怯。他记不清父母模糊的面容,只记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记得混乱中父亲将他推入地窖,记得黑暗中漫长的等待,以及最后,江枫眠推开废墟,逆着光向他伸来的那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
“阿婴,我们到家了。”江枫眠的声音将他从破碎的噩梦中唤醒。
男孩——魏婴,抬起头。雾气后方,莲湖万顷,虽已过了最繁盛的季节,残荷依旧勾勒出磅礴的轮廓。水榭楼台依水而建,飞檐翘角,透着一种洒脱不拘的气韵。这就是莲花坞。
船刚靠岸,一个穿着紫色箭袖裙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美丽妇人已带着两个孩童等在那里。妇人自然是江氏主母虞紫鸢,她目光锐利,先在江枫眠身上扫过,随即落在他身后的魏婴身上,带着审视与毫不掩饰的冷意。
她身旁的女孩约六七岁,脸蛋圆润,眼睛清澈温柔,这是他们的女儿江厌离。而那个与魏婴年岁相仿的男孩,眉眼肖似其母,紧抿着唇,一脸倔强与戒备,正是江家少主江澄。
“夫君此行‘游历’可还顺利?”虞夫人开口,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
江枫眠面色如常,轻轻将魏婴带到身前:“三娘,这是魏婴,长泽与藏色的孩子。从今日起,他便留在莲花坞,与阿澄、阿离一同修行生活。”
“魏婴?”虞夫人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江澄更是直接叫了出来:“爹!他就是那个家仆的儿子?”他看向魏婴,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家仆之子,凭什么能被父亲如此亲自带回来?
魏婴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家仆之子……原来他的父亲是江家的家仆吗?
“阿澄!”江枫眠声音微沉,“长泽是我挚友,并非寻常家仆。阿婴从今往后便是你的师兄,不可无礼。”
江澄忿忿地扭过头,不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这时,一直安静旁观的江厌离,却轻轻迈前一步。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到魏婴面前,声音软糯:“阿婴,给你。这是云梦特产的糖莲子,很甜的。”
魏婴愣愣地抬起头,看着眼前女孩温柔的笑脸,和她手中那包散发着清甜香气的糖果。他迟疑着,没有动。
“吃吧,”江厌离将糖莲子又往前送了送,笑容温暖,“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家……”魏婴喃喃着这个陌生的字眼。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接过那包糖莲子。指尖传来的温热和甜香,似乎驱散了一些他心底的寒意。
他拿起一颗放入口中,清甜瞬间在舌尖化开,一路暖到了心里。他看了看面色依旧不虞的虞夫人和江澄,又看了看目光温和的江枫眠,最后目光落在江厌离充满善意的脸上。
忽然,他做了一個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他将手中的油纸包打开,分出了一大半,递向了依旧别着脸的江澄。
“给你……一起吃。”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沙哑,眼神却清澈而真诚。
江澄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魏婴递过来的糖莲子,又看看魏婴的脸,脸上的敌意被错愕取代。
江枫眠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虞夫人冷哼一声,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江澄看着那捧糖莲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别别扭扭地接了过去,低声嘟囔了一句:“……谁稀罕。”
魏婴却笑了,那笑容如同拨开乌云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还有些脏兮兮的小脸。他将剩下的糖莲子仔细包好,揣进怀里,仿佛揣进了一份珍贵的温暖。
江枫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离,带阿婴去梳洗休息,换身干净衣裳。从明日起,他便跟你们一同进学。”
“是,爹爹。”江厌离乖巧应下,主动牵起魏婴的手,“阿婴,跟我来。”
魏婴被她牵着,一步步走进那座名为“莲花坞”的庞大建筑群。他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江面,雾气已散,水天一色,广阔无垠。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因何而死,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流落夷陵,更不记得自己腰间那枚随着衣物残片一同被发现、刻有复杂云纹的玉佩究竟从何而来,连江枫眠看到时也面露疑惑。
前路迷茫,但手中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口中的甜意也是真实的。
新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