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忆春第一次在程家书房摸到那本烫金封面的书时,指尖还沾着奶油蛋糕的甜腻。程庭序坐在红木书桌前背英语单词,钢笔在纸上划出利落的弧线,听到她翻书的沙沙声,头也没抬:“别把指纹蹭在封面上,我妈上周刚拿去烫的膜。”
她立刻把书往桌上推了推,指腹蹭过扉页上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油墨的香气混着程家书房特有的檀木味,在鼻尖绕了一圈。那年他们七岁,程家的别墅和南家隔着两条街,两家父母是世交,周末总把他们丢在一起。程庭序永远是端端正正的,背挺得笔直,连玩积木都要按颜色分类;南忆春却爱疯跑,裙子上总沾着草屑,口袋里装着捡来的鹅卵石,偶尔还会把程庭序的作业本画得乱七八糟。
“这是什么意思啊?”她指着那句词问,下巴搁在桌沿上,晃着两条悬空的腿。程庭序终于停下笔,看了眼那句词,又看了眼她沾着蛋糕渣的嘴角,从抽屉里摸出纸巾递过去:“就是说,以后想买桂花酒一起喝,却再也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像在念课本上的定义,南忆春却莫名觉得心里发空,伸手去够他的钢笔:“那我们以后要一起喝桂花酒,一直是小时候的样子。”
程庭序没说话,只是把钢笔往她手边递了递,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点,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落在书桌上,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以为会永远停驻的味道。
十岁那年的桃花雪,是南忆春记忆里最白的一场雪。程家后院种着两棵桃树,雪落在粉白的花瓣上,像撒了层糖霜。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地里追着程庭序跑,手里攥着雪球,却总也扔不到他身上——程庭序跑得很稳,不像她,深一脚浅一脚,雪灌进靴子里,凉得刺骨也不在乎。
“程庭序,你跑慢点!”她喘着气喊,停下脚步弯腰揉雪球,抬头时却看见程庭序站在桃树下,手里拿着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雪落在书封面上,他用指尖轻轻拂去,动作小心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你怎么把书拿出来了?会淋湿的。”她跑过去,想把书抢过来塞进怀里,程庭序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我妈说,这本书要常拿出来晒,不然会发霉。”他顿了顿,看着她冻得通红的鼻尖,补充道,“就像有些东西,不常记着,就会忘。”
南忆春没听懂,只是觉得程庭序今天有点奇怪,不像平时那样会陪她堆雪人,也不像平时那样会把暖手宝分给她。她盯着他手里的书,突然发现扉页上多了一行小字,是程庭序的笔迹,清秀又工整:“南忆春,程庭序,少年游。”
“你写这个干什么?”她指着那行字问,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说不清的慌。程庭序把书合上,放进随身的背包里,拉链拉得很响,在安静的雪地里格外清晰:“没什么,就是觉得应该写下来。”那天他们最终没堆成雪人,南忆春蹲在雪地里,看着程庭序站在桃树下的背影,雪落在他的肩膀上,像要把他裹进一个白色的壳里,离自己越来越远。
初中开学那天,南忆春和程庭序被分在同一个班,座位隔着一条过道。程庭序依旧是优等生,上课坐得笔直,笔记记得工工整整,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南忆春却渐渐偏科,数学和物理总拖后腿,上课爱走神,作业本上偶尔还会画满小涂鸦,大多是桃树下的雪,或是那本烫金封面的书。
有次数学课,老师抽查作业,南忆春才发现自己昨晚光顾着看那本书,忘了写数学题。她慌得手心冒汗,偷偷往程庭序那边瞥,却看见他正低头写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窘迫。老师走到她身边,伸手要作业本,她硬着头皮站起来,脸涨得通红,就在这时,程庭序突然把自己的作业本推了过来,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快抄,别被老师发现。”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味。南忆春愣了一下,赶紧拿起笔抄,笔尖因为紧张而发抖,连数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抄完后,她把作业本还给他,小声说谢谢,程庭序却没看她,只是把作业本收进抽屉里,继续听老师讲课,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那天放学,南忆春在学校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从家里带来的桂花糕,是她妈妈早上刚做的。程庭序背着书包走出来,看到她,脚步顿了顿,却没停下,只是继续往前走。“程庭序,等等我!”她追上去,把桂花糕递到他面前,“我妈做的,你尝尝。”
程庭序看了眼桂花糕,又看了眼她,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复杂:“不用了,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做题。”他说完,加快了脚步,把南忆春远远甩在后面。她站在原地,手里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像被风吹过的雪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是昨天刚买的新鞋,和程庭序脚上的那双是同一个牌子,她本来还想跟他说这件事,现在却觉得没了意义。
初二那年的秋天,学校组织秋游,去郊外的山脚下。南忆春特意带了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想在野餐的时候和程庭序一起看。她找了个有桂花树的地方,铺好野餐垫,把书放在上面,然后去叫程庭序。程庭序正在和班里的男生讨论数学题,看到她过来,只是点了点头,说等会儿就过去。
南忆春坐在野餐垫上,等着程庭序,手里把玩着一片桂花叶,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书上,扉页上的那句词显得格外清晰。她等了很久,直到其他同学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山,程庭序还没来。她站起来,四处找他,终于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他,他正和班里的一个女生说话,手里拿着一本新的习题册,好像是在给那个女生讲题。
南忆春没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她走回野餐垫,把那本书放进背包里,拉链拉得很紧,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封在里面。下山的时候,程庭序走到她身边,问她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她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有点累。程庭序没再问,只是和她并排走着,一路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在耳边沙沙作响。
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班里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程庭序每天都在做题,课间也不休息,连吃饭都在看书;南忆春却越来越焦虑,数学题还是不会做,物理公式记了又忘,她看着程庭序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像两条朝着不同方向延伸的路,再也没有交集的可能。
有天晚上,南忆春在家里复习,看到桌上的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突然想去找程庭序。她揣着书,偷偷溜出家门,走到程家别墅门口,却看到程庭序的房间还亮着灯,他正坐在书桌前做题,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进去,只是把书放在了程家的门廊上,上面夹了一张纸条,写着:“程庭序,祝你中考顺利。”
第二天早上,她去程家拿书,却发现书还在门廊上,纸条不见了。她心里有点失落,拿起书,却发现扉页上多了一行字,是程庭序的笔迹:“南忆春,加油。”她看着那行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书封面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她赶紧用纸巾擦干净,把书抱在怀里,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却又觉得空荡荡的,什么都抓不住。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程庭序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南忆春却只考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两所学校隔着大半个城市。程家为程庭序办了庆功宴,南家也去了。南忆春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角落里,看着程庭序被众人包围着,接受着大家的祝福,他笑得很礼貌,却不像小时候那样会对着她笑。
她走到程庭序身边,想跟他说句话,却听到他妈妈对别人说:“庭序以后要考名牌大学,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贪玩了。”程庭序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去和别人敬酒。南忆春站在原地,手里攥着裙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她看着程庭序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个曾经陪她在雪地里跑、把作业本借她抄的程庭序,好像已经不见了,留在原地的,只有她自己,还有那本写满了回忆的书。
高中的日子,南忆春和程庭序很少见面。偶尔在周末,两家父母会约着一起吃饭,他们才会坐在一起,却没什么话可说。程庭序总是在说学校的事情,说他参加的竞赛,说他的目标大学;南忆春只是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不敢跟程庭序说她的学校,不敢跟他说她的成绩,更不敢跟他说她还是很喜欢看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
有次吃饭,程庭序的妈妈提到,程庭序要去国外参加一个数学竞赛,可能要去半个月。南忆春心里有点慌,想跟程庭序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吃完饭,程庭序要走的时候,突然递给她一个东西,是一本新的《欲买桂花同载酒》,封面还是烫金的,和她那本一模一样。
“我在书店看到的,觉得你会喜欢。”他的声音很轻,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南忆春接过书,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酸:“你怎么知道我还喜欢看这本书?”程庭序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了。她看着程庭序的背影,手里拿着那本新书,突然觉得,也许他们之间,还有一点可能,还有一点不会被时间冲淡的东西。
程庭序去国外竞赛的那段时间,南忆春每天都在看那本新书,扉页上没有字,她却在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心事,写她在学校的生活,写她对程庭序的思念,写她希望他们能像小时候那样,一起喝桂花酒,一起看桃花雪。她把书放在枕头边,每天晚上都要看一眼,好像这样就能离程庭序近一点。
程庭序回来那天,南忆春去机场接他。她拿着那本新书,想跟程庭序说她写在上面的心事,却看到程庭序身边站着一个女生,是他在竞赛时认识的,也是一个优等生,他们聊得很开心,看起来很般配。南忆春站在原地,手里的书突然变得很重,她想转身走,却被程庭序看到了。
“忆春,你怎么来了?”程庭序走过来,笑着问她,语气很自然,好像那个女生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南忆春勉强笑了笑,把书递给他:“我……我来给你送书。”程庭序接过书,翻了翻,看到她写在上面的心事,脸色突然变了,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是惊讶,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南忆春看不懂。
“忆春,对不起。”他突然说,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南忆春的心上。她摇了摇头,说没事,然后转身跑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落在地上,晕开了一小块水渍。她不知道程庭序为什么要跟她说对不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她只知道,心里很疼,像被人用刀割了一样,疼得喘不过气。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冬天,下了一场桃花雪,和他们十岁那年的那场很像。南忆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雪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手里拿着那本旧的《欲买桂花同载酒》,扉页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还是能看清那句“南忆春,程庭序,少年游”。
她突然想去程家看看,想去看看程庭序,想去看看那两棵桃树。她揣着书,走到程家别墅门口,却看到程家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空荡荡的,家具都被搬走了,只剩下墙上的钉子,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她愣住了,心里突然慌了,她拉住一个路过的邻居,问程家怎么了。
“程家上周就搬走了,听说要去国外定居,庭序要去国外上大学了。”邻居说,语气很平淡,却像一个晴天霹雳,把南忆春劈得晕头转向。她站在程家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手里的书突然掉在地上,扉页打开,那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格外刺眼。
她蹲在地上,捡起书,眼泪掉在书封面上,晕开了一大块墨迹。她突然想起程庭序十岁那年说的话,想起他说“有些东西,不常记着,就会忘”,想起他说“以后想买桂花酒一起喝,却再也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原来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少年游,终会结束,终会变成一场再也回不去的回忆。
高考结束后,南忆春考上了一所本地的大学,学的是文学专业。她还是很喜欢看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只是再也不会在上面写心事,也再也不会期待和程庭序一起喝桂花酒。她偶尔会去程家的别墅门口看看,那里已经换了新的主人,院子里的桃树被砍了,种上了新的花草,再也没有桃花雪落的景象。
有一年秋天,南忆春去外地旅游,在一家旧书店里看到了一本《欲买桂花同载酒》,封面也是烫金的,和她那本一模一样。她拿起书,翻到扉页,突然看到上面有一行字,是程庭序的笔迹,清秀又工整:“忆春,我在国外很好,勿念。若有来生,愿与你共饮桂花酒,再游少年时。”
南忆春看着那行字,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书封面上,和多年前的那滴眼泪,落在了同一个地方。她把书买了下来,抱在怀里,走出书店,外面飘着细雨,像那年的桃花雪,凉丝丝的,却再也暖不热心里的疼。她知道,程庭序还记得她,还记得他们的少年游,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经错过了,错过了桃花雪,错过了桂花酒,错过了所有可以在一起的时光,只剩下一本写满回忆的书,和一场再也回不去的梦。
后来,南忆春在城市的郊外买了一套小房子,院子里种了两棵桃树,每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她都会坐在桃树下,看着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想起程庭序,想起他们的少年游。只是再也没有桃花雪落,再也没有那个陪她在雪地里跑的少年,只有她自己,守着一本旧书,守着一段回忆,在时光里慢慢老去。
她偶尔会去附近的石桥上散步,石桥很旧,栏杆上刻着模糊的花纹,桥下的河水缓缓流淌,像时光一样,一去不返。她站在石桥上,看着远方,心里想着,也许程庭序也在某个地方,看着同样的风景,想着同样的回忆,只是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再也不会一起走过这座石桥,就像那句词里写的一样,终不似,少年游。
桃花雪落时,无人渡石桥。这是南忆春后来才明白的道理,有些相遇,有些离别,都是命中注定,有些回忆,有些遗憾,都会随着时光慢慢沉淀,变成心里最疼的疤,再也无法愈合。而那本《欲买桂花同载酒》,则成了她一生的执念,成了她对少年时光最温柔的告别,也成了她对程庭序最深的思念,永远留在了时光的深处,再也无法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