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关上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在此沙的心上，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他站在书房中央，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空气里，还残留着林舒惯用的那款“晨曦玫瑰”香水的味道。
清甜，温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
和她的人一样。
而现在，这味道正一点点散去，被这栋巨大、空旷的房子里的冷寂所吞噬。
就像她的人，也彻底从他的世界里退出了。
他输了。
输给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虚无的幻影。
他慢慢地走回书桌前，拿起那个蒙着灰的相框。
照片上，十八岁的少年，笑容刺眼。
他身边的空白，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白色伤疤，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胸口那道真正的疤痕，开始发烫。
不是疼。
是一种更磨人的，像是无数只蚂蚁在血肉里啃噬的，空洞的痒。
他猛地拉开抽屉，将那个用丝绒布袋包裹的粉色手机拿了出来。
他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屏幕上那张已经褪色的太阳花贴纸。
十年了。
他的人生，就像一列被设定好程序的特快列车，精准，高效，一路冲向顶峰。
所有人都羡慕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灵魂，被永远地困在了十年前那个夏夜。
一个念头，像电流般击中了他。
那个电话。
周扬说过，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匿名的示警电话。
一个女孩。
他猛地抓起车钥匙，冲出了书房。
凌晨四点的城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黑色的跑车撕开寂静的街道，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
周扬被门铃声吵醒时，脸上写满了起床气。
“你疯了？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他看着门口一身酒气，眼底布满血丝的此沙，皱起了眉。
此沙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径直挤了进去。
“十年前，KTV那晚。”
他开门见山，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那个打电话给你的人，是谁？”
周扬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不是吧大哥？十年了，你又犯病了？我怎么知道是谁，一个匿名的……”
“我要听细节。”此沙打断他，眼神里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偏执，“她说的每一个字，你都重复给我听。”
周扬看着他这副样子，所有的火气都变成了无奈。
他叹了口气，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我说了很多遍了，就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听着很年轻。她说江蕊思要在乐动KTV堵你，要拍视频，要往你包里塞东西。”
周扬喝了口水，努力回忆着。
“她说话很快，很急，像是在……交代遗言。”
最后那个比喻，让周扬自己都打了个冷颤。
此沙的心脏，则被这几个字狠狠地攥住了。
“她还说什么了？”他追问，声音都在发抖。
“她说……她说别报警，警察抓了他们也关不了几天，但你的名声就完了。”周扬皱着眉，“她让我一定要拿到完整的视频，还有那个负责塞东西的人。”
“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此沙喃喃自语，像在问周扬，又像在问自己。
“谁知道呢？也许是江蕊思的仇家，或者暗恋你的哪个小粉丝吧。”周扬耸了耸肩，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
“此沙，都过去了。你现在是影帝，你马上要和林舒结婚了，你能不能往前看？”
“她走了。”此沙低声说。
周扬的动作僵住了，“什么？”
“林舒，走了。”此沙抬起头，看着他，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她说，她赢不了一个鬼魂。”
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周扬的手臂，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周扬，你帮我。”
“帮我找到她。”
周扬被他眼里的疯狂吓到了。
“找谁？我们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十年了，人海茫茫，怎么找？”
“那就从头找！”此沙的眼睛里燃起一簇病态的光，“市立一中，2014届，所有女生，一个一个地查！”
“我们有毕业照，有同学录！一定会有线索的！”
周扬简直觉得他疯了。
“就算你把整个年级的女生都翻出来，你怎么认？你记得她的长相吗？”
此沙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簇刚刚燃起的光，迅速黯淡下去。
是啊。
他不记得。
他的记忆里，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一个被血浸透的、单薄的轮廓。
他连她的脸都想不起来。
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冰冷的墙上。
巨大的无力感，像一张网，将他死死罩住。
周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沙，听我的，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也许那天晚上，你只是太紧张，产生了幻觉。也许那个电话，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也许你胸口那道疤，就是你自己不小心划到的。”
“也许……”
“不是也许！”此沙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地咆哮，“她存在过！”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这里，它在告诉我，她存在过！”
“那部手机呢？”周扬问，“你不是一直留着吗？上面难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手机。
此沙像是被提醒了，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丝绒布袋。
他把那部破碎的手机倒在掌心。
十年了，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解剖的目光，去审视它。
粉色的外壳，很旧的款式。
屏幕碎裂，背后贴着一张太阳花。
他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了手机侧面，一个用来挂手机链的小孔上。
孔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往外抠。
那是一个被折叠得极小的，已经磨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制标签的一角。
他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个小小的标签，从狭窄的孔洞里完整地抽了出来。
标签已经很旧了，上面的字迹几乎褪色。
但在周扬公寓明亮的灯光下，依然可以勉强辨认出，上面用娟秀的字体，绣着三个字。
许。
未。
晞。
当看清最后一个“晞”字时，此沙的大脑，像被一道惊雷劈中。
轰然炸开。
无数被尘封的，支离破碎的画面，瞬间涌了上来。
午后的课堂，阳光正好，一个女孩站上讲台，用两种解法解开了最难的数学题。
拳击馆里，几根散落的跳绳，和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让他避开了足以断送职业生涯的伤害。
校门口，她甩开另一个女孩的手，眼神冰冷，像一头被惹怒的幼豹。
还有……
她被他堵在课桌前，垂着眼，用最冷漠的声音说：“不认识。”
“同学，请你让一下。”
原来是她。
一直都是她。
那个总是在他身边，却又拼命躲着他的女孩。
那个他以为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同班同学的女孩。
许未晞。
他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
“噗通”一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想起来了。
KTV里，她踹开门，像一道光冲了进来。
她撞向那把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他看不懂的决绝和……爱意。
他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句无声的“再见”。
不是幻觉。
全是真的。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记忆被强行撕开的剧痛，和迟到了十年的，铺天盖地的悲伤，将他彻底淹没。
他终于知道，自己弄丢了什么。
他弄丢了那个，用自己的存在，为他换来这十年顺遂人生的女孩。
他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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