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谷的晨雾还没散尽时,常顺已经挎着竹篮站在了私塾门口。竹篮里垫着两层粗布,除了笔墨纸砚,还躺着半块黑面馒头——那是昨晚爷爷用最后一点杂粮面蒸的,特意留给他当午饭。
他今年十四岁,个子比同龄少年略矮些,身上的灰布长衫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两个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路过的王婶见了他,笑着递来一颗野山楂:“顺儿,今早又这么早?你爷爷身子好些没?”
“好多啦,谢谢王婶。”常顺接过山楂,指尖触到果子上的细绒毛,心里暖了暖。他攥着山楂跑向私塾,鞋底踩过沾着露水的青石板,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青阳城不大,拢共就三条主街,私塾在东街最里头,是座破旧的老院子,屋顶还缺了两块瓦,下雨时得用木桶接水。教书的周先生是个独眼老人,据说年轻时去过都城,见多识广,此刻正拿着戒尺站在院门口,见了常顺便招手:“顺儿,昨日教的《千字文》背来听听。”
常顺放下竹篮,挺直腰板,一字一句地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他背得又快又准,周先生的独眼眯了眯,嘴角露出点笑意:“不错,去坐着吧,今日教新的。”
私塾里一共二十来个孩子,大多是城里小商贩或农户的子弟,只有常顺是跟着“爷爷”常伯住的。没人知道常顺的真名是东方顺,更没人知道他本该是东国皇室的皇侄——十四年前,东国皇室内乱,皇帝的亲弟弟、手握兵权的“靖安王”(常顺生父)被构陷谋反,满门抄斩。彼时刚满周岁的东方顺,被王府忠心侍卫从后门带出,辗转三天三夜,交到了时任靖安王幕僚的常伯手里。彼时常伯已年过五旬,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心一横辞了官职,带着他隐居到这远离都城的青阳城。为掩人耳目,他对外只说这是远房亲戚的遗孤,取名“常顺”,盼他能远离皇室纷争,平安顺遂过一生。
常伯如今是个普通的文书,在青阳城衙署里抄抄写写,每月赚的俸禄刚够两人糊口。三年前,常伯去落霞谷采草药时,在一堆腐叶下捡到了一块黑色玉佩——那玉佩触手冰凉,比拇指略大些,正面刻着奇怪的纹路:一把无尖的长剑缠裹着云雾,背面正中央有个极细的针孔,像是特意留来穿绳的。常伯试过棉线、麻线,甚至找银匠借了细银丝,却都穿不进那针孔,最后只能用槐树上的树胶,把一根红绳粘在玉佩背面,做成个简易的项链挂在常顺脖子上,笑着说“这玉能辟邪,戴在身上保平安”。
此刻,那枚黑色玉佩正贴着常顺的胸口,隔着粗布衫,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私塾的功课要到申时才结束。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周先生在讲台上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常顺却有些走神——他总觉得胸口的玉佩在发烫,像揣了个刚焐热的小暖炉。这种感觉从昨天开始就有了,只是今天格外明显,连指尖都能隐约触到玉佩上传来的微弱震颤。
“常顺!”周先生的戒尺敲了敲桌子,声音陡然提高,“刚才讲的‘礼义廉耻’,你来说说,何为‘义’?”
常顺猛地回神,慌忙站起身,脸颊有些发烫:“回先生,‘义’是……是见弱小受欺时伸手相助,不欺软,不怕硬,守本心,不违良知。”
周先生点点头,独眼扫过他胸前露出的红绳,没再多问:“说得好。坐下吧,用心听,别总走神。”
常顺坐下时,悄悄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股暖意又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冰凉的玉面贴着皮肤。他心里纳闷,却也没再多想——这玉佩戴了三年,从没出过什么怪事,许是今天天热,胸口出汗闷的。
申时一到,孩子们收拾好笔墨,三三两两地往外走。常顺挎着竹篮,跟在人群后面,刚出私塾大门,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不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倒像是有人在空中快速移动。
他抬头一看,瞳孔猛地收缩——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人,脚踩一把泛着淡青色光晕的长剑,正从青阳城南边的天空飞过!那长袍人的头发用一根白玉簪束着,衣袂被风吹得飘起,周身像是裹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飞过青阳城上空时,还低头扫了一眼下方,眼神里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疏离。
“是仙人!”旁边一个胖小子惊呼出声,伸手拽住常顺的胳膊,“常顺,你看!是仙人!我爹说,仙人能飞天遁地,还能活几百年!”
“真的是仙人!”另一个孩子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我娘还说,要是能被仙人看中,就能跟着去学仙法,再也不用种庄稼了!”
孩子们纷纷停下脚步,仰着头看那白衣人渐渐飞远,直到身影消失在落霞谷的方向。常顺也看得发怔,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从小就听常伯说“天上有仙人,住在云雾里”,却从没当真,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仙人竟真的能踩着剑飞,连衣服都和凡人不一样。
“常顺,你说仙人去落霞谷做什么?”胖小子凑过来,一脸好奇,“难道落霞谷里有仙药?”
常顺摇摇头,他也不知道。只是看着仙人消失的方向,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自己也能像仙人一样飞就好了,那样就能去常伯说过的“都城”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的爹娘——他从小就没见过爹娘,每次问常伯,常伯都只说“你爹娘去了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了,他们就会回来找你”,可他今年都十四了,爹娘连个影子都没出现过。
他挎着竹篮,脚步比平时快了些。他想赶紧回家,把看到仙人的事告诉常伯,说不定常伯知道仙人的来历。
常伯住的地方在青阳城西郊,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是用黄泥糊的,院门口种着两棵小榆树,院子里搭着个柴棚,柴棚下堆着晒干的柴火。常顺刚走到院门口,就闻到了一股杂粮粥的香味,混着淡淡的野菜味。
“爷爷!”他推开院门,大声喊着,手里的山楂还攥在掌心,有点发蔫了。
常伯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他今年六十出头,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驼,脸上布满了皱纹,却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到常顺,他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回来啦?快去洗手,粥刚熬好,还热着。”
常顺放下竹篮,跑到院角的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凉水洗手。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迫不及待地说:“爷爷,我今天看到仙人了!真的仙人!他踩着一把发光的剑,从天上飞过去的,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还戴着玉簪,飞得可快了,一下子就飞到落霞谷那边去了!”
常伯正往碗里盛粥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常顺来不及捕捉——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温和的样子,把盛好的粥碗递给常顺:“哦?你真看到仙人了?没看错?”
“没看错!好多同学都看到了!”常顺接过粥碗,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腌菜,脆生生的,有点咸,“爷爷,你说仙人去落霞谷做什么?落霞谷里是不是有仙人住的地方?”
常伯也端着一碗粥,坐在常顺对面,慢慢喝了一口,粥很稠,里面放了些切碎的灰菜:“仙人的事,咱们凡人别猜。他们有他们的活法,咱们有咱们的日子,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常顺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是能学仙法就好了,那样就能保护爷爷,再也不用怕衙署的差役来催粮。他喝着粥,胸口的玉佩又开始微微发烫,比刚才在私塾时更明显些,像是有个小虫子在里面轻轻动。
“爷爷,这玉佩今天有点烫。”他把玉佩从脖子上摘下来,递到常伯面前,黑色的玉面上还沾着点胸口的汗,“你看,是不是有问题?”
常伯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面时,眼神又暗了暗。他仔细看了看玉佩上的剑形纹路,又摸了摸背面粘得结实的红绳,轻声说:“没事,这玉是凉性的,天热的时候贴着皮肤,冷热一碰就显烫,正常。”他把玉佩还给常顺,手指不经意间蹭过玉面的纹路,“快戴上吧,别弄丢了,辟邪的。”
常顺把玉佩重新挂好,红绳勒在脖子上,有点痒。他低头喝着粥,没注意到常伯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捡到这玉佩时,就觉得它不一般,只是没想到,这玉竟会在常顺身上有动静,尤其是今天看到“仙人”之后。
杂粮粥熬得很烂,常顺很快就把一碗喝光了,肚子里暖暖的。他还想再盛一碗,却看到常伯的碗里还有小半碗粥没动,只夹了几口腌菜。
“爷爷,你怎么不吃了?”常顺问,“今天的粥熬得可香了。”
常伯笑了笑,把自己的碗推到他面前:“爷爷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你正长身子,多喝点。”
常顺摇摇头,把碗推回去:“我吃饱了,爷爷你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他知道家里穷,常伯总是把好吃的留给自己,上个月他说想吃馒头,常伯就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卖了,换了点白面,给他蒸了两个馒头,自己却只喝野菜粥。
常伯没再推辞,端起碗慢慢喝着。院子里的榆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黄泥墙上,像一幅淡淡的画。常顺看着常伯的白发,心里突然有点发酸——他想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去衙署找份活干,帮常伯分担些压力。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木棍敲院门的声音,“砰砰”响,震得榆树叶都掉了几片。
“常老头!开门!别躲在里面装死!”一个粗哑的声音喊着,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常顺和常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这个时辰,不该有人来串门。常伯放下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粥渍:“我去看看。”
他走到院门口,刚拉开一条缝,就被人用力推开,三个穿着青色差役服的人挤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腰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弯刀,袖口挽得老高,露出结实的胳膊,眼神凶狠地盯着常伯:“常老头,奉县令大人之命,来收今年的秋粮税。”
常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差役大哥,今年夏天大旱,地里的庄稼都枯了,我家就我和孙儿两个人,种的那点杂粮只够糊口,实在是凑不出粮税啊。能不能通融一下,等明年收成好了,我一定补上?”
“通融?”那汉子冷笑一声,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县令大人要粮是为了供应北边的军队,你敢抗税?我告诉你,今天这粮,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他身后的两个差役也跟着起哄,一个瘦高个晃了晃手里的木棍:“就是!别给脸不要脸!赶紧把粮食拿出来,别耽误我们去下一家!”
常顺站在常伯身后,看着那三个差役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又怕又气。他知道家里的情况,粮仓里只剩下一小袋杂粮,还是常伯上个月从粮铺赊来的,怎么可能有粮税可交?
“我们真的没有粮食!”常顺忍不住往前站了一步,声音虽然有些发抖,却很坚定,“今年大旱,好多人家都没收成,你们不能这么逼我们!”
那满脸横肉的汉子低头看了看常顺,眼神里满是不屑,像是在看一只碍眼的虫子:“哪里来的小屁孩,也敢管老子的事?”他说着,抬起手就要打常顺的脸。
常伯赶紧把常顺拉到身后,伸出胳膊挡住:“差役大哥,别打孩子!他还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就冲你来!”那汉子被常顺的话惹恼了,一把推开常伯。常伯年纪大了,身子又弱,被他这么一推,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后腰重重地撞在院角的磨盘上,“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
“爷爷!”常顺惊呼一声,扑到常伯身边,伸手去扶他,“爷爷,你怎么样?疼不疼?”
常伯捂着后腰,脸色惨白,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看着常顺,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阵微弱的呻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那汉子看着倒在地上的常伯,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上前一步,用脚踢了踢常伯的胳膊:“起来!别装死!赶紧把粮食交出来,不然我今天就拆了你这破房子!”
常顺看着常伯嘴角的血,又看着那汉子嚣张的样子,一股怒火从心底涌了上来。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个子也没那汉子高,却猛地站起身,朝着那汉子冲了过去,用肩膀撞他的腰:“你别碰我爷爷!你这个坏人!”
他的力气不大,撞在那汉子身上,就像撞在一堵石墙上,那汉子纹丝不动,反而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一甩,把他甩到地上。还没等常顺爬起来,那汉子又抬起脚,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砰!”
常顺只觉得肚子一阵剧痛,像被一块烧红的石头砸中,整个人蜷缩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院子里的柴棚下,突然传来一阵“汪汪”的叫声。只见一只黄色的小獒犬从柴棚里跑出来,毛发乱糟糟的,是半年前常顺在路边捡到的流浪狗,他给它取名“小黄”。小黄虽然只有半大,却很通人性,平时连陌生人靠近院子都要叫,此刻看到常顺和常伯被打,它龇着牙,朝着那三个差役扑了过去,想咬那汉子的裤腿。
“滚开!”那汉子烦不胜烦,一脚踹在小黄的肚子上,小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踹得飞出去,撞在榆树上,慢慢滑落在地,嘴里流出鲜血,再也没了动静。
“小黄!”常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肚子的剧痛拽得重新倒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黄的身体慢慢变冷。
那汉子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两人一狗,冷哼一声:“我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再来收粮,要是还交不出两石粮食,就把你们这破房子拆了,把你们祖孙俩卖到北边的矿上去!”
说完,他带着另外两个差役,大摇大摆地走了,院门都没关,任由晚风灌进院子里。
院子里只剩下常顺和半昏迷的常伯,还有一动不动的小黄。常顺忍着肚子的剧痛,一点点爬到常伯身边,用袖子擦去常伯嘴角的血:“爷爷,爷爷,你醒醒!你别吓我!”
常伯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涣散,他看着常顺红肿的眼睛,虚弱地说:“顺儿……你没事吧?肚子还疼吗?”
“我没事,爷爷,我不疼。”常顺哽咽着,把常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把常伯扶起来,慢慢挪到屋里的土炕上,“爷爷,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找水喝。”
他跑到水缸边,用陶碗舀了半碗凉水,又怕常伯喝了凉水上火,特意在锅里热了热,才端到炕边,小心翼翼地喂常伯喝了几口。
常伯喝了水,气色稍微好了些,却还是没力气说话。常顺坐在炕边,看着常伯苍白的脸,又想起院子里的小黄,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走到院子里,在榆树下挖了个小坑,把小黄抱进去,轻轻埋好,还在上面放了一块小石子——那是小黄平时最喜欢玩的石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风越来越凉。常顺回到屋里,点上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屋子。他坐在炕边,看着常伯熟睡的脸,心里满是焦虑:三天后要是交不出粮税,他和爷爷该怎么办?卖到矿上去,岂不是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玉佩又开始发烫,这次的暖意比之前更明显,像是有一股暖流顺着胸口往四肢蔓延,肚子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常顺惊讶地睁大眼睛,把玉佩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油灯下仔细看——只见玉佩正面的剑形纹路,在灯光下隐隐泛着黑色的光泽,背面的针孔里,似乎有一丝微弱的气流在跳动。
“这玉……到底是什么东西?”常顺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摸着玉面,突然想起常伯说过,这玉是在落霞谷捡到的——而今天看到的仙人,也是往落霞谷的方向飞去的。
难道这玉,和仙人有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常顺就赶紧摇了摇头——仙人那么厉害,怎么会把玉丢在落霞谷?可如果没关系,这玉为什么会发烫,还能减轻自己的疼痛?
他把玉佩重新挂在脖子上,紧紧攥着红绳,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不管这玉是什么,只要能帮他保护爷爷,能让他渡过这次难关,就够了。
夜越来越深,常顺靠在炕边,渐渐睡着了。他不知道,在他熟睡时,胸口的玉佩正散发着淡淡的黑色光晕,一缕极其微弱的神识,正从玉佩中缓缓苏醒,悄无声息地融入他的体内——那是南宫邪的残魂,在感受到常顺的执念与困境后,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常顺还没找到凑粮税的办法,而差役们,已经再次踏上了城郊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