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祉丞的世界从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开始变得模糊。
起初只是黑板上的字迹渐渐氤氲,后来是窗外的梧桐叶成了一团晃动的绿影,再到最后,连对面教学楼阳台上王橹杰的身影,也成了轮廓模糊的光斑。他瞒着所有人去医院,手里攥着诊断书时,白纸黑字的“进行性色素性视网膜炎”像一把冰锥,刺破了他还没来得及展开的青春。
那时王橹杰是他世界里唯一的例外。
无论视线多模糊,只要王橹杰出现在视野里,穆祉丞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轮廓——挺直的脊背,微扬的下颌,还有笑起来时眼角那颗不太明显的痣。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是课桌挨在一起的同桌,王橹杰会把笔记写得格外工整,让穆祉丞能借着光勉强看清;会在放学路上牵着他的手腕,避开路上的石子;会在他因为看不清黑板而烦躁时,把自己的眼镜摘下来递给他,哪怕自己要眯着眼走路。
“穆祉丞,”王橹杰的声音总是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等我以后赚了钱,就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把你的眼睛治好。”
穆祉丞那时总笑着点头,把这句话当成支撑自己熬过黑暗的光。他开始依赖王橹杰,依赖到连走路都要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依赖到闭着眼睛也能循着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找到他的方向。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直到他们考上同一所大学,直到王橹杰兑现那个关于光明的承诺。
变化发生在高三那年的秋天。
王橹杰开始变得忙碌,不再每天都陪他放学,笔记也偶尔会忘记给。穆祉丞的视力下降得越来越快,世界像是被浸在浓雾里,连王橹杰的轮廓也开始变得模糊。他几次想开口问,却总能看到王橹杰眼里藏着的疲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直到那天放学,他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等王橹杰,却看到王橹杰和一个女生站在一起。女生手里拿着一本笔记,仰头对王橹杰笑着,而王橹杰的脸上,是穆祉丞从未见过的温柔。那一刻,穆祉丞突然觉得,连王橹杰的轮廓也开始变得陌生。
“你怎么在这里?”王橹杰看到他,有些惊讶地走过来。
穆祉丞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模糊的光影里找到熟悉的痕迹。“她是谁?”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同班的同学,问我几道题。”王橹杰的语气很平淡,却没像往常一样牵起他的手。
穆祉丞低下头,手指攥得发白。他知道自己不该多疑,可心里那点不安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从那天起,他开始刻意疏远王橹杰,不再主动找他要笔记,不再等着他一起放学。王橹杰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追问,只是偶尔会在走廊里远远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高考结束那天,穆祉丞的世界已经几乎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光影。他坐在操场的看台上,听着周围同学的欢呼,心里却一片茫然。王橹杰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穆祉丞的心猛地一沉。“哦,挺好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呢?”
“我……”穆祉丞顿了顿,“我打算留在本地。”他没有说,是因为视力太差,没有一所外地的大学愿意录取他。
王橹杰没再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穆祉丞。“这个给你。”
穆祉丞接过盒子,摸索着打开,里面是一副墨镜。“为什么送我这个?”
“以后太阳大的时候,戴着它,眼睛会舒服点。”王橹杰的声音很轻,“我查过,这种病不能受强光刺激。”
穆祉丞的眼眶突然就湿了。他知道王橹杰一直记得,记得他的眼睛,记得他的一切。可他也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距离,还有越来越模糊的未来。
“王橹杰,”穆祉丞抬起头,朝着王橹杰的方向,尽管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光斑,“我们以后,会不会越来越远?”
王橹杰沉默了很久,久到穆祉丞以为他不会回答。“不会的,”他说,“穆祉丞,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是你能看清的那个人。”
那天晚上,他们在操场看台上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升到中天。王橹杰把穆祉丞送回家,像往常一样,牵着他的手腕,避开路上的石子。走到穆祉丞家门口,王橹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轻轻抱了抱他。“等我,”他在穆祉丞耳边说,“等我回来。”
穆祉丞点点头,任由眼泪掉落在王橹杰的肩膀上。
王橹杰走的那天,穆祉丞去火车站送他。他站在人群里,只能看到无数晃动的光斑,却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轮廓。直到听到王橹杰的声音,他才朝着声音的方向伸出手。王橹杰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照顾好自己,”他说,“按时吃药,定期去复查。”
“你也是。”穆祉丞的声音哽咽着。
火车开动的鸣笛声响起,王橹杰松开他的手,转身走上火车。穆祉丞站在原地,看着火车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他戴上王橹杰送他的墨镜,阳光透过镜片照在脸上,却依然挡不住眼泪。
日子一天天过去,穆祉丞的视力越来越差,世界越来越模糊。他每天都会坐在窗边,等着王橹杰的电话。王橹杰会在电话里跟他说北京的天气,说大学里的趣事,说他又查了多少关于那个病的资料。穆祉丞会认真地听着,想象着王橹杰在电话那头的样子,努力在心里勾勒出他的轮廓。
可电话的次数渐渐变少,从每天一次,到每周一次,再到后来,一个月也难得有一次。穆祉丞知道王橹杰很忙,忙着适应新的环境,忙着学习,可心里的不安还是越来越强烈。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模糊的夜色,想念着王橹杰的声音,想念着他清晰的轮廓。
半年后的一天,穆祉丞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生的声音,温柔而礼貌。“请问是穆祉丞吗?”
“我是。”穆祉丞的心猛地一紧。
“我是王橹杰的同学,”女生说,“他……他出了意外,现在在医院。”
穆祉丞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上。“什么意外?他怎么样了?”
“是车祸,”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昨天过马路的时候,为了救一个小孩,被车撞了……现在还在抢救。”
穆祉丞疯了一样地想要去北京,可他连自己家的门都快看不清了。他跌跌撞撞地找到邻居,让邻居帮他订火车票。邻居看着他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帮他订了最早的一班火车。
坐在火车上,穆祉丞的心里一片混乱。他不断地祈祷,祈祷王橹杰没事,祈祷他还能再看到那个清晰的轮廓。可当他终于赶到医院,看到的却是盖着白布的病床。
王橹杰的妈妈坐在病床边,哭得撕心裂肺。穆祉丞一步步地挪过去,伸出手,想要揭开白布,却又怕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脸。“阿姨,”他的声音颤抖着,“他……他真的不在了吗?”
王橹杰的妈妈抬起头,看到穆祉丞,眼泪掉得更凶了。“祉丞,是阿姨对不起你,”她说,“橹杰这孩子,他一直想攒钱给你治病,他说要带你去最好的医院……”
穆祉丞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缓缓地蹲下身,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他想起王橹杰说过的话,想起他送的墨镜,想起他在操场看台上的拥抱,想起他说过“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是你能看清的那个人”。
可现在,那个唯一能让他看清的人,不在了。
他的世界,彻底变成了一片黑暗。
后来,穆祉丞回到了家乡。他每天都会戴着王橹杰送他的墨镜,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王橹杰给他的笔记。笔记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他还是一遍遍地抚摸着,像是在触摸王橹杰的温度。
有人问他,后悔吗?后悔没有跟王橹杰一起去北京吗?
穆祉丞摇摇头。他不后悔,他只是遗憾。遗憾没有来得及跟王橹杰说一声“我喜欢你”,遗憾没有等到王橹杰兑现那个关于光明的承诺,遗憾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在模糊的世界里,看到清晰的轮廓。
那天晚上,穆祉丞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五岁的夏天,王橹杰站在教学楼的阳台上,朝着他笑。阳光洒在王橹杰的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穆祉丞朝着他跑过去,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可就在他快要碰到王橹杰的那一刻,王橹杰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像雾气一样散开。
“王橹杰!”穆祉丞大喊着醒来,脸上全是泪水。
窗外的月光透过墨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影。穆祉丞缓缓地摘下墨镜,看着眼前的黑暗,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原来,在没有你的世界里,连梦都是模糊的。
而我,再也找不到那个最清晰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