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声像是赦免令,瞬间点燃了教室里的喧嚣。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少年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女生们聚在一起讨论偶像剧的叽喳声,汇成一股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洪流,几乎要冲破这间略显陈旧的教室。
然而,这一切都与靠窗那个角落里的男孩无关。
奇遇蜷缩在椅子上,瘦小的身体尽力向着墙壁与窗框形成的夹角里嵌入,仿佛那样就能获得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低着头,纤细白皙到能看见淡青色血管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支普通的HB铅笔,在一张用过的草稿纸背面,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画着无数个交织重叠的圆圈。线条凌乱而绵密,透着一股固执的绝望。
午后的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在他柔软服帖的栗色头发上跳跃,将他长长的睫毛染成浅金色,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不安颤动的阴影。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缺乏血色,像上好的甜白瓷,泛着一种易碎的光泽。
他像一件被粗心摆错了位置的、精致而无价的瓷器,与周围粗糙、活泼乃至有些野蛮的环境格格不入。
“喂,瓷娃娃,又在画画啊?”
一个带着明显戏谑和几分不怀好意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像一块石头砸破了奇遇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
奇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画圈的笔尖猛地顿住,在纸上留下一个因用力过猛而显得格外浓重丑陋的墨点。他没有抬头,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恨不得自己能变成墙上的一块斑驳。
以王磊为首的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他们身上带着运动后的汗味和青春期特有的、混合着无知与残忍的好奇心。王磊是班里的“孩子王”,身材比同龄人高大壮实,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去抢奇遇手下那张画满圆圈的纸:“画的什么宝贝?给我看看!”
指尖触碰到纸边的瞬间,奇遇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将纸团攥紧,死死地护在胸前,那力道几乎要将单薄的纸张嵌入骨血。他依旧低着头,露出的那一小截后颈白皙脆弱,微微颤抖着。
“哟嗬,还不让看?”旁边一个瘦高个男生嗤笑一声,声音尖利,“跟个小姑娘似的,碰一下都不行?真当自己是什么宝贝了?”
王磊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俯下身,凑近奇遇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却像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钻进奇遇的耳膜,缠绕上他最敏感脆弱的神经:“听说你爸妈都不要你了,把你扔孤儿院了,是不是真的啊,奇遇?”
“轰——!”
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奇遇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起伏,却感觉吸不进一丝氧气。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血色尽褪。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双清澈的、带着浅褐色的瞳孔里,盛满了无法言说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痛苦。他的世界正在迅速坍缩,感官被剥夺,只剩下课桌下方这一小块昏暗的、布满划痕的地面是真实的存在。外界的一切——嘲笑、目光、甚至阳光——都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晃动的、冰冷刺骨的湖水。
自闭症是他的堡垒,用绝对的寂静抵御外界的伤害;也是他的囚笼,将他囚禁在无边无际的、只有他自己的孤岛之上。
“没意思,跟他说话永远像对着一堵墙。”王磊撇撇嘴,觉得无趣,伸手用力揉乱了奇遇柔软服帖的栗色头发,动作粗鲁,带着明显的羞辱意味。然后,他带着他的跟班们,哄笑着,像一群得胜归朝却毫无所得的将军,扬长而去。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奇遇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生锈的机器人般,一点点抬起头。教室里已经空了一大半,刚才的喧嚣与恶意仿佛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他茫然地看向窗外,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近乎残忍的蔚蓝。几片云慢悠悠地飘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他记得,被爸爸妈妈送来“阳光福利院”的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的蓝,蓝得让人心头发慌。妈妈哭红了眼睛,妆容都有些花了,爸爸则一直紧绷着脸,回避着他不知所措的目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用那种疲惫又带着诱哄的语气说着:“小遇,这里会有很多小朋友陪你玩……”“爸爸妈妈是为了你好……”“等我们安顿好了,就接你回家……”
那些话语,和眼前这片蔚蓝的天空一样,美丽,却虚假而遥远。
他们,再也没有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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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另一场名为“家庭”的戏剧,正伴随着摔砸声和哭喊声,迎来它彻底的落幕。
南雨栀沉默地坐在客厅那张冰冷的真皮沙发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卧室里,父母之间第无数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激烈争吵,正透过虚掩的门缝,一字不落地钻进他的耳朵。
“我受够了!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你以为我想过?要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这个家?南建国,你摸摸良心,这个家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吗?”
“哗啦——”是瓷器或者玻璃制品碎裂的清脆声响。
南雨栀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掌纹清晰而杂乱,生命线、智慧线、感情线交织缠绕,据说能预示一个人的命运。那他的命运呢?
他的名字,南雨栀,带着江南烟雨般的柔美、诗意和淡淡的忧郁,却像一道无形的烙印,与他这个性别为男、性格日益沉默坚硬的个体毫不相干,甚至充满了讽刺。他曾偶然在父母卧室的床头柜深处,翻到过一本蒙尘的旧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列满了给“女儿”取的名字:雨桐、诗涵、梦琪、婉清……“南雨栀”这三个字,赫然在列,还被红笔特意圈了出来。
原来,他不仅是个错误,是父母感情破裂前勉强维系的产物,更是一个顶替了那个从未存在的、被期盼的“妹妹”名字的赝品。
卧室门被猛地拉开,撞在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母亲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出来,那是她之前出差常用的那个,此刻却装着她决定带走的、关于这个家的全部。她眼睛红肿,头发有些凌乱,出来时,目光扫过客厅,却像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径直投向大门。自始至终,没有看南雨栀一眼。
父亲跟在后面,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烦躁地抓了抓早已凌乱的头发。
“雨栀,”父亲终于把目光投向他,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愧疚和狼狈的复杂情绪,声音干涩,“我跟你妈妈……我们决定分开了。我们……商量了一下,你暂时先去福利院住一段时间,等我们……等我们各自安顿好了,再……”
后面的话,南雨栀没有细听。他早就预感到了这一天。当无休止的争吵取代了交流,当冰冷的沉默弥漫在每个角落,当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只剩下互相指责和怨恨,分离是唯一的结局。而他自己,这个不符合期待、甚至可能加剧了矛盾的存在,显然是双方都想尽快甩掉的包袱。
他没有哭闹,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打断父亲艰难的组织语言:“好。”
这种超乎年龄的、近乎冷漠的平静,反而让父亲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闪过更深的狼狈和一丝被看穿的无措。父亲匆匆将一个早已收拾好的、略显沉重的书包,和一个看起来空荡荡的小行李箱塞到他手里:“你的东西……大概齐收拾了一下。手续……都办好了,司机在楼下等着。”
南雨栀站起身,拎起行李。他的东西确实很少,少到一个行李箱和一个书包就能装下他十五年来的人生。他走到门口,玄关的镜子里映出他清瘦的身影和过分平静的脸。他最后一次回头,目光掠过客厅,墙壁上似乎还有他更小的时候,用蜡笔画上去的、早已黯淡模糊的太阳和花草。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防盗门,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清脆而决绝。也关上了他所有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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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福利院”的名字听起来充满了希望和温暖,但高大的、带着尖刺的铁门,以及内部斑驳褪色的墙壁,却无声地透着一股历经风雨的肃穆和冷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陈旧木材和大量衣物浆洗后混合在一起的、独特的气味。
南雨栀被一个面色疲惫、语气公事公办的中年女工作人员带进院子。她语速很快地指了一下几个方向:“那边是食堂,开饭按时去,过时不候。那边是活动室,平时可以在那里看电视。宿舍楼在那栋,你住二楼,203房间。和另外三个男孩子一起住。”她顿了顿,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看起来异常沉静挺拔的新来的男孩,补充道,“规矩很简单,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许打架斗殴,听工作人员的话。明白了吗?”
南雨栀点了点头。
工作人员似乎也无意多言,交代完便转身匆匆离开,去处理其他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事务。
南雨栀没有立刻去宿舍,他拎着行李,站在院子中央那棵巨大的、据说有些年头的梧桐树下。正是初夏,梧桐树叶阔大而茂盛,层层叠叠,在地上投下大片摇曳的、破碎的光斑。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声轻轻的叹息。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个全新的、也是被迫降落的“港湾”。
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目光被梧桐树另一侧,一张老旧绿色长椅上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小一些的男孩,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正一动不动地、专注地看着地上的一队蚂蚁,如何艰难地搬运一小块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面包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脸上洒下细碎而跳跃的光点,让他看起来像一幅被精心描绘却又被时光遗忘的、静止的、过分美丽的画。
是奇遇。
南雨栀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长得这样……这样精雕细琢的男孩,五官的每一处线条都仿佛经过造物主最耐心的打磨,组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超越性别的、易碎的美丽,精致得不像真人。
但他也从未在一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人身上,感受到如此强烈的、与世隔绝的、绝对的寂静。他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屏障,将所有的声音、光线、窥探,甚至是空气的流动,都温柔而坚定地隔绝在外。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只有他和那些忙碌的蚂蚁。
南雨栀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丝一毫的动静,会惊扰了这幅画面,惊飞了这只停留在凡间的、静谧的精灵。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音符会打破宁静。
一颗小石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打在奇遇裸露在外的小腿上。力道不算重,但足以打破那份专注的宁静,带来刺痛和惊吓。
奇遇像是被从一场深沉的梦境中强行拽出,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在丛林中骤然听到枪声的受惊小鹿,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无处遁形的慌乱和无助。他的目光仓皇地扫过周围,然后,直直地撞上了站在不远处的、南雨栀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南雨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柔软、却又带着分量地、轻轻撞了一下。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像山涧最清澈的泉水,倒映着天空和树影;却也太空洞了,像是蒙着一层永远也散不开的、迷蒙的江南烟雨,隔绝了所有试图进入的情感。那里面盛着显而易见的惊吓,还有更深处的、一种近乎茫然的痛苦。
扔石子的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在不远处的滑梯旁发出得逞的嬉笑声,似乎这只是他们枯燥福利院生活中一个无伤大雅、司空见惯的寻常游戏。他们甚至没有多看奇遇一眼,便互相推搡着跑开了。
奇遇迅速低下头,像是被那视线烫到一般,把脸重新深深地埋进膝盖,只留下一个黑发的、柔软的发旋,和那截微微泛红、还在轻轻发抖的小腿,暴露在南雨栀的视野里。他整个人缩得更紧了,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南雨栀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没有像故事里的英雄那样,立刻怒不可遏地冲上去追赶那些恶作剧的孩子,也没有立刻上前,用温柔的话语安慰这个受惊的男孩。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在明媚阳光下,却显得如此孤单、如此瑟瑟发抖的、脆弱的身影上。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物伤其类的怜悯、超越年龄的理解、以及某种莫名而坚定的责任感的情愫,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深处,悄然滋生,荡开一圈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风再次拂过梧桐树叶,发出持续的、温柔的沙沙声响。
一个被世界遗弃,一个主动遗弃了世界。
在这个看似平常的、阳光很好的初夏午后,在这棵沉默地见证过无数聚散离合的古老梧桐树下,两条原本永无交集的、孤独的命运线,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开始了它们的第一次,也是注定一生的交汇。
南雨栀看着长椅上那个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男孩,在心里,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常温柔的语调,默默地说:
“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