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在下午四点半准时沉默。
我松开烙铁,指尖还残留着塑料熔化的焦糊味。面前是刚焊完的第三百块电路板,每个焊点都圆润如露珠。线长背着手踱过来,扫了眼计数器:“部落,合格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二。”
“部落”——这是城市给我的名字。
我本名叫布落,落在田埂上的意思。爹说生我那年夏天特别旱,庄稼都耷拉着头,我落地时刚好下了场雨,他就随口给了这个名。
直到李奶奶从城里回来。她穿着米色风衣,头发挽成髻,站在我家土墙院里像只仙鹤。她翻看我画在废作业本上的粉笔画——牛、灶台、下雨天的云。
“孩子,你该去城里。”她摸着我的头,“我给你起个新名字,叫部落。时代的部落。”
于是二十五岁这年,我成了“部落”,来到这座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城市。李奶奶让我住她公司的设计宿舍,可我看见电脑屏幕上扭曲的线条就头晕。第三天,我拖着行李找到城西工业区的女工宿舍。六人间,月租三百,厕所公用。
李奶奶没骂我,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累了就回家,奶奶给你煮红糖鸡蛋。”
工业区的傍晚是被染过的。夕阳穿过废气,把铁皮房顶泡成橘红色。我就是在这样的光里认识了林浩兰。
她睡我下铺,半夜总咬被角哭。后来才知道,她爹要用她给哥哥换亲,她揣着五百块钱跑出来的。我们很快成了朋友,她教我画眉毛,我教她腌酸豆角。她常说:“部落,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眼里有火,熄不灭的那种。”
变化来得像夏天的雷阵雨。
流水线的第三百六十五天,我正给电路板做最后的检测,林浩兰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烙铁擦过她的袖口,烫出一道焦痕。
“别焊了!”她眼睛通红,却亮得吓人,“咱们开面馆吧!”
车间的噪音吞没了她的声音,但我从口型看懂了。
她拽着我穿过流水线,在休息区的破窗户前指着对面:“看!那家店在转让,我盯了一个月!”
对面是家五金店,卷帘门上贴着“转让”,红纸被雨淋得发白,边角卷了起来。
“我不会做饭。”
“我会!我姑是白案师傅,我从小揉面团!”
“没钱。”
“我攒了八万,你至少有五万吧?你这人,钱都藏在枕头芯里!”
她确实懂我。每月二千八的工资,除了寄回家的,我都塞进枕头。五万三千块,用塑料袋裹了三层。
“可是...”
“别可是了!”她拉着我蹲在车间角落,手指在地上画圈,“部落,咱们不能一辈子给电路板当保姆。你焊得再好,电路板也不会记得你叫什么。”
她的手指在地上游走,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碗,碗里冒着热气。
那晚我梦见老家的灶台。娘在灶前添柴,火光照亮她鬓角的白发。她没回头,轻声说:“落落,城里人也要吃面的。”
第二天休息,浩兰真带我去看店。五金店老板是个胖大叔,正清点最后的货物。
“两个小姑娘开店?”他笑,“这店月租五千,押三付一。”
两万块。我的手心瞬间湿透。
浩兰叉着腰和他砍价时,我溜达到后厨。墙上油污厚重,但窗户朝东,清晨的阳光正斜斜照进来,在油腻的地板上投下一块光斑。光斑里,有个东西在闪光。
蹲下身,我从积灰中捡起一枚纽扣——蓝色的,像我们村雨后天空的颜色。
“看好了没?”浩兰在门口喊。
我握紧纽扣:“好了。”
回宿舍要经过天桥,桥上有个卖苹果的老奶奶。不是超市那种精致的苹果,是带着叶子、有些斑点的本地果,像我老家后山种的。
“姑娘,尝一个。”奶奶削了片苹果递给我,“甜得很。”
苹果在嘴里迸出汁水,一种陌生的甜。我突然想起李奶奶的话:“城市的味道,要自己尝。”
浩兰还在规划:“咱们主打手工面,浇头我都想好了...”
我打断她:“能赊账吗?”
“什么?”
“苹果。”我指着桥下,“我想买一袋,但钱要留着租店。”
卖苹果的奶奶笑了:“拿去吧,下次给钱。”
我提着沉甸甸的塑料袋,塑料绳深深勒进手指。浩兰突然安静了,看着我的手:“部落,你的手在抖。”
是啊,在抖。这双手焊过十万个焊点,搬过百斤面粉,给爹娘汇过救命钱。现在,它们想要握住别的什么。
“浩兰。”
“嗯?”
“店名,叫‘布洛尔’行不行?”
“啥意思?”
“不知道,梦里听见的。”
或许每个闯入城市的人,都像一只布谷鸟。要在陌生的枝头,叫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