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来得早,十月刚过,便飘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给连绵的营帐覆上一层白,连呼啸的风都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
周宜君的伤渐渐好转,已能下床走动,只是左臂还不能用力。他每日仍在帐中处理军务,眉头却比往日锁得更紧——蛮族残部虽退,却并未走远,像蛰伏的狼,在边境徘徊窥伺;更让人忧心的是,京中送来的粮草迟迟未到,军中粮草已快见底,将士们的冬衣也单薄得很。
“又是吏部那边卡着?”封之絮为他披上厚厚的披风,看着他手中那份催粮的文书,指尖泛凉。
周宜君点点头,将文书拍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说是国库空虚,要等下个月才能调拨。可北境的冬天,多等一日,将士们就多受一分罪。”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我看,是有人故意想困死我们。”
封之絮沉默了。她知道他说的是谁。贵妃一党在京中煽风点火,说北境军耗巨大,不如撤兵回京,连带着不少朝臣也附和,粮草迟迟不到,怕是故意为之。
“我再写一封信给外祖父。”她拿起笔,“让他在朝中再周旋周旋,哪怕先调些冬衣来也好。”
周宜君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没用的。他们既然敢扣,就不会轻易松口。之絮,恐怕……我们得自己想办法。”
他看向帐外飘扬的军旗,目光变得锐利:“蛮族虽退,却抢了不少牧民的牲畜粮草,就藏在西边的黑风谷。我打算亲自带一队人过去,夺些粮草回来。”
封之絮心头一紧:“你的伤还没好,黑风谷地势险恶,万一有埋伏……”
“没有万一。”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带着常年握枪的厚茧,“军中不能再等了。你放心,我只带精锐去,速去速回。”
她知道他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便不会更改。只是那句“速去速回”,听在耳中,却让她莫名心慌。她想起《诗经》里的“于嗟阔兮”,那是久别重逢后的慨叹,可此刻,她怕这一别,便是真的“阔兮”。
出发前夜,雪下得更大了。封之絮坐在灯下,为他缝补一件磨破的战袍。针脚走得有些乱,她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总觉得不够细密,仿佛多缝一针,就能多一分平安。
周宜君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说:“之絮,若是……我是说若是,我没能回来,你就带着亲兵回京城,去找你外祖父,他会护着你。”
“不许说胡话!”封之絮猛地抬头,眼眶泛红,“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看遍北境的星空,要陪我回你的老家看油菜花田,你不能食言。”
他笑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雪下的溪流:“嗯,我不食言。等我回来,我们就去黑风谷旁边的草原看星星,那里的星星比军营里的亮。”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用北境寒玉雕刻的小兔子,玉质温润,雕工却有些笨拙,显然是他亲手刻的。“这个给你。我不在的时候,想我了就看看它。”
封之絮接过玉兔,触手冰凉,却被他的体温焐得温热。她把玉兔紧紧攥在手心,哽咽道:“我等你回来。”
第二日天未亮,周宜君便带着一队亲兵出发了。封之絮站在营门口,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回帐。帐中空荡荡的,只剩下案上未处理完的军务,和他昨夜喝过的半杯凉茶。
日子变得格外漫长。她每日处理完府中的事,便守在营门口,望着黑风谷的方向,一等就是一天。雪停了又下,风刮了又歇,却始终没有他们的消息。
第五日傍晚,天空又飘起了雪。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兵跌跌撞撞地跑回营中,见到封之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夫人……将军他……他遇袭了……黑风谷有埋伏……我们被蛮族缠住了……将军让属下先回来报信,让您……让您快带人去接应……”
封之絮只觉得天旋地转,扶住身旁的柱子才勉强站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军现在在哪?还有多少人跟着他?”
“将军带着剩下的人退到了黑风谷东侧的断崖……蛮族还在围攻……我们带去的人……只剩下不到一半了……”亲兵说着,泪水混着血水滚落。
封之絮立刻召集副将,点齐营中所有能动用的兵力:“备马!随我去黑风谷!”
副将急道:“夫人,您不能去!太危险了!属下带人大人去就行!”
“我必须去!”封之絮翻身上马,腰间别着周宜君留给她的短剑,眼神坚定如铁,“他是我的夫君,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里。”
战马在雪地里疾驰,风雪打在脸上,疼得失去了知觉。封之絮紧紧攥着缰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一定要找到他。
她仿佛又听到了他说“执子之手”,听到了他说“速去速回”,那些温柔的话语,此刻都变成了支撑她的力量。
黑风谷的断崖下,厮杀声震耳欲聋。周宜君靠在一块巨石上,左臂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手中的长枪却依旧紧握,眼神凌厉地看着围上来的蛮族。
“将军,我们快撑不住了!”身边的亲兵喊道,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
周宜君咳出一口血,却笑了:“怕什么?战死沙场,本就是我们的归宿。”他看向京城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温柔,“只是……没能陪她看星星,可惜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谷外传来,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女声:“宜君!我来了!”
周宜君猛地抬头,只见封之絮穿着一身银色的铠甲,手持短剑,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来,风雪在她身后卷起,像一道银色的闪电。
“之絮?你怎么来了?!”他又惊又急,想站起来,却浑身无力。
封之絮翻身下马,一剑劈开围攻上来的蛮族,冲到他身边,扶住他:“我说过,我等你回来。你不回,我就来找你。”
她的铠甲上溅满了血,脸上也沾着泥污,却笑得比星辰还亮。
周宜君看着她,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赏花宴上羞怯的模样,想起她为他绣荷包时认真的侧脸,想起她在京中为他奔走时倔强的眼神。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骨子里却藏着这样的坚韧。
他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颊,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叹息:“之絮,于嗟阔兮……原来这‘阔’字,是这般让人……心疼啊……”
话未说完,他便眼前一黑,倒在了她的怀里。
“宜君!”封之絮紧紧抱住他,泪水终于决堤。风雪依旧在刮,厮杀声依旧在响,可她抱着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那句未说完的“于嗟阔兮”。
原来这世间最痛的,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明明近在咫尺,却怕再也抓不住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