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仙宗的升仙台，终年云缠雾绕，今日却澄澈得近乎残酷。
天光泼洒而下，将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平台映照得一片刺目雪亮。平台四周，矗立着九根盘龙石柱，龙首高昂，睥睨着下方蝼蚁般的人群。更远处，影影绰绰站着数十位身着万剑仙宗服饰的修士，或脚踏浮云，或凭虚而立，神情淡漠，如同俯瞰一场与己无关的仪式。
而平台中央，只站着一个人。
晏离。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在浩渺天地与仙家气象映衬下，显得单薄而渺小。山风猎猎，吹动她鸦黑的发丝和朴素的衣角，勾勒出少年人尚未完全长开的、略显嶙峋的骨架。
可她站得极稳。
像一枚钉死在悬崖边的钉子，任凭风刀霜剑，纹丝不动。
台下，是黑压压一片未能通过初步筛选的求仙者，他们或羡慕，或嫉妒，或麻木地望着台上那唯一的焦点。人群中，一个穿着打补丁黑衣的少年死死攥着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嘴唇抿得发白，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紧紧盯着晏离的背影，像是要将她刻进灵魂里。
他是沧溟。
高台之上，一位面容古拙、看不出年纪的青袍仙师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金石般的冷硬：“仙道无涯，唯坚唯诚。欲入我万剑仙宗门墙，需斩断凡尘，褪去俗骨。晏离，你可知晓？”
晏离抬起头，露出一张尚且稚嫩，却已初现绝色的脸庞。她的眼神清澈，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彷徨，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弟子知晓。”
“凡骨羁绊，污浊缠身，乃修行第一大障。你可愿亲手剜除，以示向道之心？”
“弟子……”她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颤抖，“愿意。”
人群中，沧溟猛地踏前一步，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却被身旁的人死死拉住。
晏离没有回头。
她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一丝微弱的、却异常精纯的灵力在她指尖汇聚，发出莹莹白光。那光芒，与她此刻的眼神一般，冷冽而坚定。
没有半分犹豫，她并指，猛地刺向自己胸口正中，膻中穴的位置！
“噗——”
一声轻微的、血肉被破开的闷响。
剧痛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她！那不是寻常的利刃切割之痛，而是源自生命本源的、根基本源的震颤。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但她那只手，稳得可怕。
指尖深入血肉，精准地捕捉到那截与生俱来、维系着她作为“凡人”存在的——凡骨。那是一种奇异的触感，温热、脆弱，却又带着某种顽固的牵绊。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春日田埂上奔跑的欢笑，雨夜破庙里相互依偎的温暖，还有沧溟将最后一口干粮塞给她时，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大道在前，凡情皆可弃。”
她心中默念，猛地一咬牙，指尖灵力悍然爆发！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齿缝间挤出。一截约莫寸许长短、色泽黯淡、形状有些不规则的细小骨节，被她硬生生从体内剜了出来！骨节离体的瞬间，带出一溜殷红的血珠，溅落在冰冷洁白的汉白玉地面上，晕开点点凄艳的梅花。
她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却强撑着没有倒下。胸口处的伤口血肉模糊，灵力自发地开始流转，试图修复，但那空了一块的感觉，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神魂深处。
她摊开手掌，那截小小的、尚带着她体温和鲜血的凡骨，静静地躺在掌心，微不足道，却仿佛重逾千钧。
她将它递向那位青袍仙师。
仙师目光落下，在那凡骨上停留一瞬，眼中无波无澜，只是微微颔首：“心志尚可。自此，你便是我万剑仙宗外门弟子。”
一道柔和的灵力托起那截凡骨，轻飘飘地，如同丢弃一件真正的垃圾，将其抛下了升仙台，落入下方深不见底的云雾之中，消失不见。
晏离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而去，却只看到一片空茫。
台下，沧溟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微光坠落，消失在云海，仿佛他生命中某种最重要的东西也随之彻底碎裂、埋葬。他猛地挣脱了拉扯，冲到平台边缘，望着那深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最终却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无声的呐喊。
晏离缓缓转回身。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胸口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视野甚至有些模糊。她看到了平台边缘那个剧烈颤抖的、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
沧溟的眼中，是滔天的痛楚、不解，还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晏离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复杂难明，有歉然，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
然后，她转回头，不再看他，一步步，拖着剧痛而虚弱的身体，走向那群漠然的仙师，走向那云雾深处、象征着无上大道的仙门。
山风更急，吹散了她身后零星滴落的血迹，也吹散了少年眼中最后的光。
仙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隔绝了两个世界。
无人知晓，在升仙台下的无尽深渊旁，那个失去了一切的少年，正以一种怎样绝望而疯狂的眼神，凝视着晏离消失的方向，一个以自身为祭的、逆天改命的念头，在他破碎的心中，如毒藤般疯狂滋生。
悬冰崖上，百年后的晏离猛地睁开双眼，胸口那早已愈合的旧伤，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微微蹙眉，将这一丝突如其来的杂念，归于“天地剑心”将成前最后的心魔考验。
“太上忘情……”
她低声诵念，再次阖上眼眸，将一切纷扰摒弃于心门之外。
崖下，寒雾翻涌，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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