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供奉殿内那石破天惊的一掌之后,整个武魂殿高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
没有人敢去纠结司云织的身份,更无人敢去探究她与那位被视为神明的大供奉之间,究竟是何等复杂难言的关系。
他们只知道,这位银发赤足的少女,拥有着无法理解的权能。供奉殿她来去自如,教皇殿的结界形同虚设,甚至那些隐藏最深的密室、档案库,只要她想,便没有她进不去的地方。
她像一个无声的幽灵,又像一位冷漠的考官,行走于这片圣光笼罩之地,审视着一切光辉与阴影。
然而,自那日强行干预,掌掴千道流,试图敲醒那颗被信仰冰封的心之后,司云织清晰地感觉到,这具由星云与命运丝线精心编织的躯壳,正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排斥、所禁锢。
一种无形的虚弱感,如同附骨之疽,开始缓慢地侵蚀着她。力量依旧浩瀚,但维持这具“器皿”存在本身,却变得愈发吃力。
她能预见到终点——这具身体会随着时间流逝,在一次次对命运轨迹的拨动中,变得越来越虚弱,直到最终消散,回归于神界的本源。
而神界的本体,或许只会因此头疼几日,如同被蚊蚋叮咬。
代价,她早已明了。但有些事,看到了,便无法视而不见。
她再一次来到了那间隐藏在华美殿宇之下的密室。这里的绝望气息,比上一次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
比比东蜷缩在同样的角落,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美丽人偶。只是这一次,她那空洞死寂的眼眸深处,多了一丝司云织曾赋予她的、冰冷的“清醒”。
正是这份清醒,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着这份屈辱与痛苦,如同凌迟。
司云织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
“你还好吗?”她轻声问,声音依旧空灵,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人”的疲惫。
比比东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枯寂的恨意。她没有回答司云织的问题,而是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直接提出了她唯一、也是最绝望的请求。
“帮我打掉肚子里这个孽种。”
司云织沉默了。
她的目光落在比比东的小腹,在那里,她“看”到了一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全新的金色丝线正在孕育、生长。
它纯净无瑕,尚未被任何尘世的污浊所沾染,与那根扭曲的金色丝线同源,却截然不同。它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已然有了胎动的迹象。
那是一个无辜的生命,是罪孽结出的果实,却也是这绝望黑暗中,唯一一抹纯粹的光。
司云织缓缓摇头,云银色的眼眸中流淌着复杂的悲悯。
“……已经有胎动了。”她陈述着事实,声音很轻,却带着命运的重量,“她已经是一个生命了。”
她看向比比东那双被仇恨彻底吞噬的眼睛。
“她的诞生确实令人不齿,源于最深的罪孽。但是,迁怒于这个尚未降临人世、对此一无所知的生命,并非最好的选择。”
司云织的话语,像是一根针,刺破了比比东用仇恨构筑的堡垒。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与无力。
“不迁怒于她?那我该恨谁?!恨那个禽兽?恨这该死的命运?还是恨你们这些……冷眼旁观的神?!”比比东的声音陡然尖利,带着泣血般的控诉,“她的存在,就是我永恒的耻辱!是钉在我灵魂上的枷锁!只要她活着,我就永远无法摆脱这场噩梦!”
司云织静静地听着她的嘶吼,没有反驳。她能理解这份蚀骨的恨意,理解这份想要毁灭一切与痛苦相关事物的绝望。
“恨,是你此刻活下去的支点,我明白。”司云织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但毁灭一个无辜的生命,并不会让你的恨意消减,反而可能……让你的灵魂,背负上另一种无法摆脱的重负。”
她向前一步,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比比东,只是虚悬在她的小腹上方,那微弱的、纯净的金色丝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的命运,尚未书写。”司云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现在,看到了遥远的未来,“罪孽源于她的父亲,而非她本身。或许她的存在,未来会成为……某种救赎,或者,一种截然不同的可能。”
比比东死死地盯着司云织,眼中的恨意与那丝被赋予的“清醒”激烈交战着。她不想听什么未来,什么可能,她只想终结眼前的痛苦!
但司云织的话语,连同腹中那微弱却真实的胎动,像两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终究还是在她冰封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无法平复的涟漪。
司云织看着挣扎中的比比东,知道言语已尽。她留下最后一句低语,身影缓缓淡去:
“如何抉择,在你。但请记住,毁灭,从不比承受……更高贵。”
密室重归死寂,只剩下比比东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腹中那象征着耻辱与……新生命的、持续不断的微弱悸动。
司云织的身影刚从密室的阴影中淡出,于廊柱的转角处,便与匆匆而来的千寻疾迎面撞见。
千寻疾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与不易察觉的愠怒。这里是教皇殿深处,靠近那间隐秘之所,她为何会在此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质问,那属于教皇的威严即将脱口而出。
然而,司云织甚至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双云海银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平日里的超然平静,也不是面对千道流时的复杂与斥责,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到极致的厌恶与冰冷。那眼神,仿佛看的不是一位权势滔天的教皇,而是一团污秽不堪、令人作呕的秽物。
仅仅是接触到这眼神,千寻疾便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刮过皮肤。
在他吐出第一个音节之前,司云织冰冷的声音已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森然寒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落:
“别来惹我。”
她的语气平淡得可怕,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却蕴含着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的力量。
“不然,”她微微偏头,眸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脖颈,那里,象征着教皇权威的宝石仿佛都黯淡了几分,“我保证,让你死得……”
她刻意停顿了一瞬,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神不知,鬼不觉。”
话音落下的瞬间,千寻疾周身澎湃的魂力猛地一滞,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前所未有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这个神秘的女人,她绝对有能力做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超脱了魂力体系、仿佛凌驾于规则之上的气息,让他这位教皇,第一次感受到了渺小与无力。
他僵在原地,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所有准备好的质问与斥责都被堵了回去,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额角,一滴冷汗悄无声息地滑落。
司云织没有再看他第二眼,仿佛他只是路边的一粒尘埃。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衣袂飘飘,赤足踏地无声,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千寻疾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猛地喘过一口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辱、愤怒、以及那挥之不去的恐惧,在他心中交织、翻腾。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却终究,没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