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干什么?”
“路上黑,不安全。”
“可我不怕黑了!”
“王楚钦,我不需要你假惺惺!”
“北京多好啊,能给你名给你利,你当然该选那边,毕竟在这,你除了麻烦,什么都得不到。”
“你听好了,你当年走,是你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你应该就像你当初那么决绝一样,一辈子都别回来!”
“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铁门轰然合拢,孙颖莎将我彻底隔绝在外。
———
孙颖莎小时候和我说过,她曾经那样渴望一个哥哥。
估计是傻瓜才会问出叫她妈生个哥哥这样的话。不过她也是傻得可爱,她说看到那些被别的小朋友欺负时,能挺身而出挡在身前的哥哥,很威风。
所以当奶奶牵着那个低头不语的我出现在巷口时,她和我说,她以为自己也有哥哥了。
可我不是一个很好,很称职的哥哥。
那时候我们五岁,我比她大半岁,她穿着一条小白裙,短发,刘海那夹着个发卡。而我,小时候比较胖,脑袋也比较大,爱穿条纹衣服。
“这是楚钦哥哥。”
“这是莎莎妹妹。”奶奶给我俩相互介绍着。
我总是躲在阴影里,偷偷抹泪。她总不厌其烦喊我,我总端着不应。
其实,我父母在北京开饭店,实在太忙碌,没空管我我才会来到这里的。
“哥哥,我们一起玩吧。”她把沾满泥巴的小鸭子递到他面前。
我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坐到她身边。
“奶奶说你是楚钦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
“我都等你好久啦…”
奶奶说,其实我们很小就认识,她一出生就认识我,我们睡过一张小床,穿过同一条裤子,喝过同一碗粥…不过,那是五岁之前的事了,我自然是不记得了,只能听奶奶跟我们讲。
我张了张嘴,最后低下头,闷闷的回了她三个字:“爸妈……忙。”
“哦~”她似懂非懂,没再追问,“我不忙,我可有空了!那你以后跟我玩好不好?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看大海,去抓大鱼!”
我看了看她那期待的眼神,“嗯”了一声,声音小得要被风吹走了。
可她偏偏听清了,“太好啦!哥哥!”她伸手就去拉我的胳膊,“走!我现在就带你去!”
七岁的秋天,我俩一起走进了青石小学。
我们真的很喜欢相互较劲。
胳膊肘相互挨着写作业,写着写着就较上了劲,你撞我一下,我顶你一回。
我橡皮老是丢,她会把自己的掰一半给我。
我抄她的算术题,被她拧得胳膊发红也不恼,我还咧着嘴傻乐呵。
那天放学,我们因为孩子之间的赌约扭打在一起,碰巧我奶正从外面回来。
“两个小讨债鬼,为什么要打架?”
我们一个扯着对方的衣袖,一个攥着对方的胳膊,谁也不放过谁。
“奶奶!莎莎说话不算数!”我立马委屈地告状。“说好的,谁成绩好,就能罚另一个,我这次比她考得好,该捏她脸,她又耍赖!”
孙颖莎叉着腰,小脸气鼓鼓的,“我哪有?!”
“你就有!”
奶奶一脸意味深长看着我俩,“那妹妹为什么不想给哥哥捏脸?”
“哥哥每次都特别用力啊!奶奶我都疼死啦!”
她瘪着嘴,这张脸,撒撒娇,就能赢得全世界。
“那你那天弹我脑门,我额头红了四天!同学都笑话我!我都没跟你计较,你倒先嫌我捏得重了?”
“那是你先下手狠的!”她依旧不肯服软,“你每次都比我考得好,每次都捏我那么疼,我就不能弹你一下吗?你就是欺负人!”
“好了好了别吵了!!”
“哼!!”我们异口同声,脸甩到一边去。
我奶连忙把我俩拉到身边,一手揽一个,语重心长地开口,“奶奶知道你们定了规矩,是想互相督促好好读书,这很好啊,但规矩也得讲情理啊。”
“你是哥哥,力气比莎莎大,捏脸的时候轻一点,别让妹妹疼,对不对?你看她现在脸都红了,你不心疼啊。”
“莎莎,哥哥考得好,愿意让你弹脑门,已经很守信用了。你要是觉得他捏得重,好好跟他说,兄妹俩有话好好商量,才能好好相处。”
我俩听着,都渐渐低下了头。
她嘀嘀咕咕地说:“那我下次弹轻点就是了……”我也吸了吸鼻子,没再反驳她。
奶奶见了,笑着揉了揉我俩脑袋:“这才对嘛!快进屋写作业去!”
我俩虽还别着嘴,却也乖乖跟着进了屋。
第二天一早,她依旧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喊哥哥,我也依旧默默接过她的书包,拎在自己手里。
巷子里的风言风语逐渐传开,说我爸妈在北京买了大房子,要接我回去了。
是真的,我爸妈回来了。但我不想回去了。
放学,我和她走在巷子里。
她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一直要说话不说的,估计憋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我:“哥,你要走了吗?”
我转过头看她,半天没说话。
我抬起手,掌心落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才不走。”声音很笃定。
“真的?你不骗我?”
“骗你是小狗。”
我的嘴角翘起来,露出点孩子气的得意,试图掩盖我内心的慌张:“我跟他们说了,要在这儿上学,跟你和奶奶一起。”
第二天早晨上学,我没和她一起去,平时都是我等她,今天是她第一次等我,诶,她估计等了很久。
我把书包孤零零地挂在院门上,随风摇晃。
跑到了无人知道的地方,在上面抱头蹲着,听着满巷子的人都出来找我喊叫声,听见我奶奶叫我。
最后找到我的,是孙颖莎。
那个地方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平时我们会在这里吃家长不允许吃的辣条,薯片,垃圾食品。
我蜷缩在水箱后面,背对着一切。
“王楚钦!!”
我立刻回过头,阳光正斜斜地照在我的脸上,在她眼里,泪痕鼻涕照得清清楚楚,样子肯定很狼狈。
“你跑这儿来干嘛?!”她冲过来,拽住我的胳膊,“奶奶找你找得快急疯了!大家都在找你!”
我不说话,任由她拽着。
直到她气得快要哭了,我才说:“我不想走。”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爸妈说……北京的房子很大,有我喜欢的乐高,可我舍不得奶奶,也舍不得你……莎莎,我不想走。”
我爸妈也赶来了,站在楼下喊我。最后是我奶上来了,没打我,也没骂我,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不走就不走,奶奶在呢,咱哪儿也不去。”
那会儿,我终究没走成。
只是我爸妈规定我,寒暑假必须去北京。
不过我成为骗人的小狗,在不久后的将来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没告诉她,为了甩掉一身肥肉,我偷偷练起了跑步。更没告诉她,机缘巧合下,我又摸起了乒乓球拍。两项同时练,累得我喘不过气。教练让我选一个,我选了乒乓球,因为出的成绩更快,我爸妈也支持。
我也没告诉她,在我六年级暑假去北京,不久之后我爸被最好的兄弟骗得倾家荡产,讨债的人把家门敲得震天响,也没告诉她,全家切断与青石所有联系,是因为怕讨债的人会找到她们家去。
那段时间我一直都住在体校,除了听话,除了不给他们再添乱,什么都做不了。
我知道这很自私,也很伤人。
十六岁那年秋天,我再次遇见了孙颖莎。
距离我当年不告而别,已整整过去三个春秋。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我没有给她一封信,一个电话。
妹妹是一个很讨厌不告而别的人,从小就是。
七岁那年她养了一只小橘猫,某天出门后再也没有回来,她抱着它的玩具在门口等了整整一个星期,从此再也不养任何宠物。
我感觉自己就是那只橘猫,只是我又回来了。我没有和她告别,是因为固执地相信我们一定会重逢。
“奶奶!我妈让我送菜来啦!”
我刚洗完澡,摸着扶手从最后几级台阶晃悠着走下楼。
她拎着一袋菜,站门那。
她抬起头看见我,眼神先是诧异,然后一点点冷下去。
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我做好了准备,准备承受她所有的怨恨和质问。
可她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就像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然后转身走向的桌子。
“那我把菜放这桌上了,奶奶,我先回去喽!”
三年时光把他拉长、打磨,那个记忆里胖乎乎的男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带着陌生棱角的少年。
她刚要转身,我奶就举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回什么回?坐下吃饭!”
“不用啦奶奶,我妈说不定快回……”
“回什么回?坐下吃饭。”
她本想继续推辞,结果肚子不争气地响了。
我在另一边始终沉默着,起身打开吊扇。老旧的风扇吱呀转动,把饭菜的香气和回忆一起搅散。她此刻坐在餐桌离我最远的角落,任由风吹乱额前的碎发。
奶奶在饭桌上有意拉拢我们距离,她有一搭没一搭应着。飘香四溢的锅包肉,如今吃进嘴里,无比苦涩。
孙颖莎趁着我洗碗的空隙,马上溜回家。我以最快的速度刷着碗,时不时探头往外望,洗完后甚至没擦手就出了厨房。
我扫了圈客厅,没看见她,只有我奶在客厅看天气预报。
“她呢?”
“洗个碗这么慢,”她眼都没挪,语气带点嗔怪,“人都回家喽,刚走。”
我转身就往门口走。
“你去哪?”
“去送送。”我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也是,”奶奶点点头,接着看天气预报,“巷子里头暗,路灯坏了好几盏,她一个丫头片子走不安全。”
“好。”
“那你赶紧的,再磨蹭会儿,人都到家了。”
“还有啊,路上跟莎莎说说话,别跟个闷葫芦似的,三年没见,该生分了。”
“知道了,奶奶。”
我拉开门,晚风卷着凉意扑进来,我快步迈了出去。
她走得很快,我听见她的拖鞋敲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
“孙颖莎。”我在她身后不远处叫她。
前头的人影没停,反而步子更快。我本能地加快脚步,腿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好在恢复得差不多了,还能勉强跟上她。
“莎莎!”
不叫还好,这一叫她居然跑起来了,更快地冲向家门,侧身挤进虚掩的院门,反手就要把铁门关上。
我在门缝里卡进自己的手,钝痛瞬间袭来,但我没有松开,而是死死抵住门板,任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合拢。
隔着那道狭窄的缝隙,我们无声地对峙着。
她开始骂我,用尽了她能想到的所有难听的字眼。可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我知道她不是在骂我,她是在怨我。
怨我当年不告而别,怨我让她等了这么久,怨我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
我又过上了和她一起上学的日子,只是这次,她再也没有理过我。
开学我过得一塌糊涂,第一天被抓迟到,饭卡不会领款没吃上饭,军训因为腿实在蹲不下去被教官处罚,还差点被蜜蜂蛰了。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我难堪的,是开学第一周就被叫了家长。
事情发生在午休时间。我去上厕所,恰逢宿管突击检查。隔壁厕所的男生在玩手机,游戏音效调得很大。宿管把我们都揪了出来,命令我们掏空口袋。
直到我摸到那个冰凉的金属方块,我才想起,那是她送我的随身听,我居然放在了口袋里忘收起来了。
“我没用。”我试图跟他解释。
“没用带来学校干什么?”宿管冷笑着,似乎对我这样的人司空见惯,“规定就是规定。”
我和那个男生的东西都被没收了,还要记大过。宿管罚我们打扫整栋楼的楼梯,我认了。我扫完了六层楼,满身灰尘,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拿回我的随身听。
“可以还给我了吗?”我压着火气,尽可能维持着礼貌。
他嗤笑一声,用教棍不轻不重地戳着我的胸口:“你拽什么?”
我不明白,是我面相生来就显拽,还是额头上刻了欠收拾三个字?他一直用那根教棍,一下下戳着我的胸口,我想后退,被他更用力地抵住。
“在这儿甩脸色给谁看?”他歪着嘴,上下打量我,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校规写得清清楚楚,不能带电子产品,你瞎了?”
那个随身听被他高高举起,我亲眼看到它摔到地板上,零件迸溅一地。
他夸张地摊开手,“啊呀,手、滑、了。”
癞蛤蟆不咬人,但它膈应人。你总不能趴在地上,问蛤蟆为什么偏偏要跳到你脚边,所以这种人的恶意,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记不清是怎么挥出那一拳的。
高姨来学校时,我正站在教务处门口。她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停在我面前时,第一件事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楚钦,不用害怕昂,阿姨会处理好的。”就这一句话,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当委屈被看到,就不会再委屈了。
透过门缝,我看见她微微弯下腰,用我从未听过的谦卑语气向宿管道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学之后,我和孙颖莎再次爆发争吵。
“你不知道我妈多忙吗?!”她大声吼我,“她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忙得一天连口水都喝不上!还要来给你处理这个烂摊子!”
“为什么不叫你妈过来?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妈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宿管你都敢打?你可真行啊。”
“你就是个麻烦精,从小就是!我以为你长大了能有点长进,结果呢?还是这副鬼样子!”
我低着头任她说,直到她说出那句:“就一个破随身听,一个身外之物,值得你这么做吗?!”
我守着这份回忆度过最难的三年,我拼命保护的,在她眼里只是件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
我的心真的随那台随身听一起碎裂了。
“孙颖莎。”我打断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音量。
也许她早就忘了,忘了那个生日,忘了我们的承诺,忘了我们曾经那么好,我也不能怪她。
“当年的事,我跟你说对不起。”
“但这不是身外之物。”
我居然放在了口袋里忘收起来了。
“我没用。”我试图跟他解释。
“没用带来学校干什么?”宿管冷笑着,似乎对我这样的人司空见惯,“规定就是规定。”
我和那个男生的东西都被没收了,还要记大过。宿管罚我们打扫整栋楼的楼梯,我认了。我扫完了六层楼,满身灰尘,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拿回我的随身听。
“可以还给我了吗?”我压着火气,尽可能维持着礼貌。
他嗤笑一声,用教棍不轻不重地戳着我的胸口:“你拽什么?”
我不明白,是我面相生来就显拽,还是额头上刻了欠收拾三个字?他一直用那根教棍,一下下戳着我的胸口,我想后退,被他更用力地抵住。
“在这儿甩脸色给谁看?”他歪着嘴,上下打量我,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校规写得清清楚楚,不能带电子产品,你瞎了?”
那个随身听被他高高举起,我亲眼看到它摔到地板上,零件迸溅一地。
他夸张地摊开手,“啊呀,手、滑、了。”
癞蛤蟆不咬人,但它膈应人。你总不能趴在地上,问蛤蟆为什么偏偏要跳到你脚边,所以这种人的恶意,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记不清是怎么挥出那一拳的。
高姨来学校时,我正站在教务处门口。她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停在我面前时,第一件事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楚钦,不用害怕昂,阿姨会处理好的。”就这一句话,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当委屈被看到,就不会再委屈了。
透过门缝,我看见她微微弯下腰,用我从未听过的谦卑语气向宿管道歉,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放学之后,我和孙颖莎再次爆发争吵。
“你不知道我妈多忙吗?!”她大声吼我,“她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忙得一天连口水都喝不上!还要来给你处理这个烂摊子!”
“为什么不叫你妈过来?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妈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宿管你都敢打?你可真行啊。”
“你就是个麻烦精,从小就是!我以为你长大了能有点长进,结果呢?还是这副鬼样子!”
我低着头任她说,直到她说出那句:“就一个破随身听,一个身外之物,值得你这么做吗?!”
我守着这份回忆度过最难的三年,我拼命保护的,在她眼里只是件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
我的心真的随那台随身听一起碎裂了。
“孙颖莎。”我打断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音量。
也许她早就忘了,忘了那个生日,忘了我们的承诺,忘了我们曾经那么好,我也不能怪她。
“当年的事,我跟你说对不起。”
“但这不是身外之物。”
“这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一字一句说完,才转身离去。
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