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老码头，废弃经年，像一块被城市遗忘的锈斑，镶嵌在浑浊的河流拐弯处。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将断壁残垣和锈迹斑斑的龙门吊染上一种凄凉的橘红色，仿佛这片土地本身就在缓慢渗血。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臲、垃圾腐烂的酸臭，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浓重到令人窒息的铁锈气味，几乎掩盖了那若有若无的、属于“记忆暗湖”的冰冷檀香。
几辆警车和法医勘查车歪斜地停在破碎的水泥地上，旋转的警灯将周围的一切切割成明灭不定的碎片，非但没能带来秩序感，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与不安。黄色的警戒线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道道符咒，试图封锁住内部不祥的秘密。
陆延舟的黑色SUV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尚未完全停稳，他已推门跃下。动作迅捷如感知到危险的猎豹，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戾气。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不适感，紧随其后。傍晚的凉风裹挟着码头复杂的臭气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
秦屿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敞开着锈蚀盖子的垃圾转运箱旁，那箱子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张开了吞噬生命的巨口。他脸色灰败，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技术性乐观的眼神此刻充满了血丝和难以掩饰的惊悸。看到陆延舟和沈知微，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又像是要分担某种无法承受的重压，急步迎上，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老陆，沈小姐……在里面。情况……非常不好。”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毛骨悚然的意味，“比前几次，都邪门。”
陆延舟下颌线绷紧，只是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警戒线内的区域。他弯腰钻过警戒线，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沈知微咬了咬牙，感觉掌心包裹在纱布下的伤口隐隐传来灼痛，仿佛是一种不祥的共鸣。她定了定神，也跟了进去。
转运箱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更加庞大、幽深，像是一个工业化的墓穴。浓烈到实质般的酸腐恶臭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混杂其中的是新鲜血液的甜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某种香料过度燃烧后混合着蛋白质焦糊的怪异甜腻味，令人作呕。尸体已经被初步移出，放置在一块铺开的深色塑料布上，盖着象征终结的白布。但那股死亡的气息已经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空气。
在秦屿的示意下，旁边一位脸色发白的年轻法医，用戴着橡胶手套、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尽管在来的路上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亲眼所见的景象，还是让沈知微的呼吸瞬间停止，血液仿佛冻结！她猛地捂住了嘴，才抑制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
是林晚。照片上那个眉眼灵动、充满艺术气息的女孩。但此刻，躺在那里的，更像一具被精心处理过的、充满邪异美感的偶人。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完全不自然的安详，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与之前所有婚书案死者如出一辙的、空洞而诡异的微笑，仿佛沉溺在最甜美的梦境里。然而，与这安详面容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她身体的异状——裸露在外的脖颈、手臂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如同剧烈灼伤般的斑痕！这些斑痕并非杂乱无章，仔细看去，其边缘的纹路竟隐隐构成了一种扭曲、繁复、充满不祥意味的抽象图案，更像是一种……被强行烙印上去的邪恶符文！
而她的右手，死死地攥着那份熟悉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民国婚书。暗红色的并蒂莲在昏暗的光线下，妖异得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之间。”秦屿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体表无致命外伤，内脏初步检查也无破裂出血。但这些灼痕……实验室初步采样显示，不是化学烧伤，也不是常规的热灼伤。细胞结构呈现一种……难以解释的‘能量枯竭’状态。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内部，把生命力抽干了。”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出自一个经验丰富的法医之口，更显事态的非常规。
能量枯竭？沈知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镜屋内那种被回响体吞噬的冰冷感再次袭来。暗湖的力量，就是以记忆和情感为食粮！
陆延舟已经蹲下身，戴上了超薄的特制手套，他的动作极其谨慎，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度危险的不稳定爆炸物。他没有先去动婚书，而是先用一个高倍放大镜，仔细检视着林晚手臂上那些符文状的灼痕。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专注得可怕。
“发现时，周围环境有什么特别？”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低沉而平稳，与现场的诡异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报案的是凌晨四点左右来清运的环卫工人，吓得不轻。”秦屿指了指外面，“他说没看到可疑的人或车辆。但有个细节很怪，工人反复强调，发现尸体的这个转运箱周围，特别‘干净’，连一只苍蝇都没有，旁边的垃圾堆苍蝇却嗡嗡的。而且，箱壁内侧，”他指了指转运箱的金属内壁，“有一些非常淡的、像是用什么粘稠液体画上去的痕迹，但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了。”
“干净？没有苍蝇？”陆延舟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箱壁，果然看到一些几乎难以辨认的、断续的暗色痕迹。他站起身，走到箱壁旁，用便携式多波段光源仔细照射。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那些痕迹隐约显现出一些扭曲的线条和符号，与林晚身上的灼痕图案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是某种仪式符号的残留。”陆延舟肯定地说，随即目光转向角落一小堆不起眼的灰烬。那堆灰烬看起来是某种有机物燃烧后留下的，灰白色，异常均匀、细腻，与周围杂乱肮脏的垃圾格格不入，干净得令人不安。
他走过去，用镊子极其小心地拨开表层灰烬。下面露出几片没有完全燃尽的、焦黑的硬质碎片，像是某种植物的茎秆或者种子壳。
“把这些灰烬，特别是这些未燃尽的碎片，全部无菌取样，立刻用最高优先级送回局里尖端物证实验室。”陆延舟对旁边的痕检专家命令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要知道它的确切成分，包括同位素分析和可能残留的任何生物信息或有机化合物，越快越好！”
痕检人员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如同处理放射性物质。
这时，陆延舟才转向沈知微，他的眼神在转运箱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感知到什么吗？这里的能量残留，和镜屋相比如何？”他知道她的这种能力是他们目前最独特的探测器。
沈知微强迫自己从林晚那可怖的遗体上移开目光，闭上眼睛，努力排除恶臭和悲伤情绪的干扰，将全部精神集中在对周围能量场的感知上。掌心伤口的灼热感越来越明显，像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几秒钟后，她猛地睁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瞳孔因为惊骇而微微收缩。
“有……很强烈，但又很……空洞。”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努力寻找准确的词汇，“那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檀香的基础气息还在，和镜屋同源，但感觉完全不同。镜屋的力量是满溢的、躁动的、具有侵略性的。而这里……像一个被吸干了的椰子壳。能量被抽走了，被非常彻底、非常霸道地抽走了，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绝望的……‘空壳’感。还有……”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痛苦，“还有一种非常微弱的、残留的情绪碎片，是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被背叛的绝望。”
“能量被抽走……空洞……被背叛的绝望……”陆延舟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目光再次投回林晚尸体上那些符文灼痕，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看来没错了。这些痕迹不是能量冲击造成的伤害，而是能量被强行抽取后，留下的……‘汲取印记’。对方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杀人，而是在进行有目的的‘能量采集’。”
这个结论让在场的所有知情者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这不再是谋杀，而是某种邪异的献祭仪式，林晚成了一个被利用后抛弃的能量容器。
“查！彻底清查林晚最近所有的社会关系、行踪轨迹，特别是她收到那封‘奇怪信件’的来源和途径。”陆延舟对秦屿下令，语速快而清晰，“动用所有技术手段，排查城西区域，尤其是新月剧院和老码头周边所有可能存在的监控探头，哪怕是私人安装的，也要想办法调取。我要知道她失踪前后，每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可疑人物和车辆！”
“明白！我亲自盯！”秦屿深知事关重大，立刻转身去安排。
陆延舟则示意沈知微跟他一起走出了令人窒息的转运箱。码头岸边，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被地平线吞噬，夜色如同墨汁般迅速弥漫开来。河面漆黑如镜，倒映着对岸零星的灯火，却更显深不见底。晚风带来了水汽，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陆延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这是他第一次在沈知微面前显露出这种带着疲惫感的习惯。青白色的烟雾在微凉的空气中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你怎么看？”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带着一丝被烟草熏染的沙哑，目光依旧盯着那片吞噬了林晚的黑暗河面。
沈知微抱着双臂，手指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胳膊，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和冷静。“苏婆婆的推测，可能性越来越大了。这绝不是暗湖自然的潮汐现象。太有目的性了，太……高效了。选择特定目标（情感丰富、可能接触过异常能量的年轻女性），在特定地点（靠近镜屋或能量节点），用特定方式（婚书作为媒介）完成‘采集’……这完全是一套成熟的、冷酷的流程。”她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林晚身上的‘汲取印记’，还有那种被抽空的能量感，都指向一个精心策划的、熟练的‘收割者’。”
“收割与婚约相关的强烈情感能量？还是收割对暗湖力量有亲和力的个体生命能量？”陆延舟弹了弹烟灰，眼神在夜色中锐利如星，“林晚是艺术生，情感细腻，频繁在城西写生，可能无形中成为了一个容易‘标记’的目标。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频率在增加？”他转过头，烟雾中他的目光沉重地落在沈知微身上，“如果对方的目标是拥有特定能量印记的人，那么，作为沈素心的直系血脉，目前已知与暗湖联系最紧密的个体，你……”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语像一块巨石压在两人心头。
沈知微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她当然明白。她可能就是那个“收割者”眼中最丰硕的果实，是完成某个可怕仪式的最后一块拼图。
“所以，我们必须更快。”陆延舟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灭，动作决绝，“必须在他再次出手，或者将目标彻底锁定在你身上之前，把他揪出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灰烬的分析结果是关键。那些植物碎片……或许能带我们找到他的源头。”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陆延舟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在寂静的码头格外刺耳。他看了一眼号码，是物证实验室的紧急线路。立刻接听。
“陆顾问！初步分析结果出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我的天……这太不可思议了！灰烬的主要成分是植物纤维，但……但不是已知的任何现代植物！其细胞壁结构和木质素成分，与化石记录中一种在晚白垩世就已经灭绝的古老蕨类植物——‘星纹辉木’极度相似！这怎么可能？！”
陆延舟的瞳孔骤然收缩！灭绝数千万年的植物？
“还有更惊人的！”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喊道，“我们在那些未完全燃尽的碎片里，检测到了微量的放射性同位素！不是常见的医用或工业同位素，而是钚-244的一种极其罕见的衰变产物，这种同位素在自然界中几乎不存在，通常只在高能物理对撞实验的特定条件下，或者……在某些极其古老的陨石样本中才发现过！而且，碎片表面残留着一种结构极其复杂的有机化合物，数据库里完全没有匹配项！像是……像是某种人工合成的、或者来自未知生物源的……‘信息载体’！”
灭绝植物、稀有同位素、未知有机物……这一连串远远超出常规刑侦和普通超自然事件范畴的发现，像一记记重锤，砸在陆延舟的心头。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事情的复杂和恐怖程度，再次飙升到了一个全新的维度。这已经不仅仅是民俗传说或灵异事件了，这背后牵扯到的，可能是远超现代科学认知的、来自远古甚至地外的可怕知识或技术！
“封锁消息！所有数据列为最高机密！”陆延舟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继续深度分析，特别是那种未知有机物，尝试解析其可能的信息结构！有任何进展，直接向我汇报！”
他挂断电话，缓缓转过头，看向沈知微。夜色中，他的脸色凝重得如同磐石，眼神深处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他将实验室的发现，一字不落地告诉了沈知微。
沈知微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放射性同位素、灭绝植物、未知信息载体……这些词汇与她所知的守湖人传说、民国婚书格格不入，却又如此诡异地、残酷地交织在了一起。这背后隐藏的真相，其黑暗与深邃，已经完全超出了她最坏的想象。
“黑袍人……或者他代表的势力……”沈知微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他们掌握的……到底是什么？”
陆延舟望着眼前漆黑如墨的河面，仿佛那河水之下，隐藏着连接着不可名状深渊的入口。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面对未知巨兽时的极致冷静：
“不管那是什么。它已经把手伸到了我们的世界。而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被它彻底吞噬之前，找到它，然后……毁灭它。”
夜色彻底笼罩了老码头，警灯的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微弱。林晚的尸体被运走，留下一个充满恐怖谜团的现场。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对手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传说或一个隐藏的凶手，而是一个可能拥有着颠覆现实法则知识的、无法想象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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