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冰凉的玻璃 便利店冰凉的玻璃紧贴着我额头,模糊倒影在暮色里泛着光晕。镜中映出的五官精致,微微上挑的浅褐色眼睛像是揉进了琥珀,下颌线条利落流畅。这是我这第十三次被剧组婉拒的见证。
“陆微,你条件真的很好,”几个小时前的女导演指尖敲着桌面,带着公事公办的惋惜,“就是这长相……镜头前攻击性太强了。现在的市场偏好,更温润亲和一些的类型,懂吗?”
攻击性?指的大约是眉峰那点不肯驯服的弧度,或是眼底不笑时自然的疏离?我扯了扯嘴角,倒影里的面容也跟着浮起一丝难以定义的嘲弄。这圈子,好看若不能化为顺畅的敲门砖,竟就成了不合时宜的尖锐。玻璃窗外车流划过,被雨丝拉长成一道道拖曳的光线,水痕蜿蜒,像一道道新添的伤痕,又冷又亮。
回到学校的四人宿舍时,湿冷的空气似乎也跟着挤了进来。宿舍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灯光惨白空旷地照着。我褪去沾了些水汽的薄外套,简单洗漱。冰凉的水流冲刷过皮肤,稍微带走了一点心口积压的窒闷。疲惫沉重地裹住了身体,我直直倒在床上,天花板模糊成一片晃眼的白色虚无。基本功呢?表演课,台词,形体,声乐,哪一样落在人后?可那点微弱的优势,总不够填平“差一点”的沟壑。
宿舍门“哐当”一声被撞开,撞碎了这份沉寂。“回来啦陆微!”室友林晓晓的声音裹挟着外面的冷空气一起灌入,带着亢奋的跳跃,“特大新闻!听说学校要搞个大制作电影,校方亲自主导,就为了宣传!下周三大礼堂海选男女主角,系里都传疯了!”
另一个女孩张萌紧跟着进来,反手带上有些斑驳的绿色木门:“真够突然的,不过机会难得啊,怎么样,哥儿几个,去碰碰运气?”
海选?宣传片?校方亲自……心腔里那点熄灭的灰烬似乎被这阵风一吹,又悄然擦出了微弱的星火。宣传片未必多有分量,可那是“校方”的脸面,总该……干净一些?我从床上撑起身体,冰凉的金属床架硌着掌心:“下周三?你们去吗?”
“当然!”林晓晓一屁股坐在她自己凌乱的桌前,踢掉高跟鞋,“管它呢,凑个热闹也好嘛!”
凑热闹?我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指节收拢又松开。这次,或许不再是“差一点”了。
周三的大礼堂像一个被点燃的巨型蜂巢。人声嗡嗡震动着空气,混合着各种脂粉的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高悬的水晶灯串投下辉煌却略显僵硬的光晕,照亮一张张年轻的、同样紧绷的脸。浓妆细描过的眉眼在灯下闪闪发光,每个人都在竭力把自己那点独特的美好展示出来,试图从千百个相似的竞争者里劈开一条路来。空气是粘稠的、悬浮着尘埃与看不见的紧张的实体。
轮到我了。踏上舞台中央,高强度的聚光灯骤然压下来,滚烫的光芒裹挟着千百道视线,刺得皮肤微微发紧。心跳在耳边鼓噪,又被意志压下去。声台形表……那点引以为傲的肌肉记忆在此刻苏醒。一段独白,情绪从平静过渡到压抑后的爆发,吐字清晰得像冰珠落在台面上;接着是一段快节奏的现代舞,肢体舒展延绵又遽然收束,每一个停顿都卡在鼓点的缝隙里。汗水渗出额头,后背的衣料黏在皮肤上。然而,目光扫过台下第一排评委席时,心倏地一沉。系主任皱着眉,旁边那几位被校方请来的、据说颇有分量的校外制作人,看向我的目光里没有多少欣赏,反而……沉沉的,带着一种清晰的、几乎算得上温和的惋惜?像在看着一件无法弥补的瓷器裂纹。为什么会可惜?心猛地跳了几下。是我哪里出了问题?还是……
掌声还是响了起来,礼貌而客套,与之前给其他候选者的并无太大不同。我绷紧下颌,垂眸鞠躬,退下台阶。刚回到后台混杂着汗味和化妆品的拥挤空间,广播里传来主持人清晰嘹亮的声音:“……经过评委团慎重考虑和一致决议,恭喜李薇同学担任我校年度献礼电影《青春未央》的女主角!”
“哇——”欢呼骤然炸开,比之前的掌声要热烈、真实得多,裹挟着羡慕与嫉妒。我的脚步在后台通道口顿了顿。
“男主角呢?谁啊?”旁边有迫不及待的女生问。
“李薇?这名字有点耳熟……哦!不是咱们系的吧?隔壁音乐学院的?”
“听说……”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嗡嗡作响的背景音里若隐若现,“……早就定好了的,走个过场呗。人家爹……”
最后几个字彻底被嘈杂吞没。心口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骤然灰暗冰冷。后台通道口光线昏暗,我的影子长长投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轮廓边缘模糊得如同此刻的感知。原来如此。干净的校门里,门道也自有其沟壑。她没看错评委眼里那片叹息,那份“可惜”是真实的——可惜了这副好材料和真功夫,可惜它撞到了比它更硬的“规则”。一丝冰冷的、带着自嘲意味的情绪缠绕上来,原来不是不够好,而是不够“对”。那份努力争取机会的可笑认真,早就是别人掌心里攥着的、被安排好的东西。
拍摄的日子在学校里拉长展开。整个剧组在学校里圈出了一小片天地,警戒绳隔开了好奇的学生。我到底被分了一个角色——女主角李薇身边的好友,一个镶着边的存在,台词稀薄得记不住,名字也平庸到念完就忘。片场里,我穿着简单得有些粗糙的衣裙,坐在角落给道具组帮忙串假花,指尖碰到冰凉的塑料茎叶。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光滑的地面投下一方灼热的光斑。不远处的实景卧室里,真正的女主角李薇穿着漂亮的针织背心裙,正和饰演男主角的清秀男孩过台词,声音清脆,带着被宠惯了的微微上扬的尾调,导演在旁边指导的姿态近乎讨巧。
人群边缘的空气骤然泛起一阵低而骚动的涟漪。窃窃私语声像水滴入滚油,“嗡”地蔓延开。“谁呀那是?”“看着像是……”“投资方的人吧?导演都迎过去了……”
我抬起头。人群自然地分开了一条通道。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在导演微微前倾的陪同姿态里,显得更加突出。一件剪裁极为利落的深灰色长大衣裹住挺拔身形,三十岁上下,面容有种雕刻般的冷峻感。他微微侧着头在听导演说话,眼神却沉静地扫视着片场,目光没有温度地掠过灯光支架、人群,也掠过坐在角落串花的我。那一眼很短,没有停留。最后,那目光的终点准确地落在场地中央的女主角李薇身上。
李薇几乎立刻笑开了,刚才的戏中情绪完全褪去,脸上绽放开近乎娇嗔的明艳笑容,踩着白色小皮鞋一路小跑过去,声音清脆得能穿透嘈杂:“时遇哥!你怎么来了呀?”
原来他叫时遇。一个简洁又带着冰冷距离的名字。他薄唇勾了一下,笑意很浅,只对着李薇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两人姿态熟稔地并肩离开了片场,所经之处,人群的议论声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低了一瞬。
导演助理小跑过来催促下一场道具准备,我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用力,一朵塑料假花的边缘豁了个小口,尖锐的边缘扎进了指腹,渗出一颗细小的血珠。不疼,只感觉那颜色在苍白的塑料花瓣上刺眼。
当晚的杀青酒会选在学校附近一家档次颇高的西餐厅包间。水晶吊灯反射着金黄的灯光,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和食物油脂的味道。几个重要的校领导红光满面,被簇拥在圆桌主位附近。而真正处于焦点中心的,无疑是李薇。她穿着闪亮的小礼裙,像一件精心展示的瓷器,被几位系领导和那几位校外评审围着,言语间都是恭维和打趣。导演坐在她旁边,正笑着给她倒香槟,动作近乎谄媚。
我只觉吵闹。那香槟杯觥筹交错的金色光斑,那些堆叠的笑容,在李薇精致的脸上构成了一幅俗气的画。心里的情绪像冰层下的暗流,混杂着嫉妒、一种近乎可笑的荒诞感,以及……一丝不甘的刺痛。我端着一杯颜色寡淡的苏打水,背脊靠在阳台门框冰冷的金属边缘上,隔着落地玻璃望着外面的夜色,试图从那片黑色幕布上攫取一点清冷。餐厅内过分温暖,带着酒气的喧嚣和外面深秋的寒意在这层玻璃上交锋。
“怎么,羡慕?”
一道声音突兀地在身旁响起。清透,质感有些冷,像某种玉石敲击在薄冰上。不是疑问句,尾调平平落下,更像一个冷静的陈述。
心脏似乎毫无预兆地抽跳了一下。我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微微后仰,任由阳台门冰冷的金属棱线隔着单薄衣料硌着背脊。片刻之后,才缓缓侧过脸。
他就站在一步之外。时遇。灯光似乎对他格外吝啬,大半身影落在阳台门投下的模糊阴影里,只勾勒出肩部清晰的线条轮廓。深色的衬衣领口一丝不苟地贴着喉结下方,那双眼睛在幽暗光线下更显深邃,瞳孔的色泽近乎冷硬的深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地落在我脸上。
“羡慕啊。”我仰头喝了一口苏打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声音在大厅喧闹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平静,“回答得很大方吧。”
他挑起一边眉毛,动作不大,但脸上的阴影因此微微变动了一下。“听着不像羡慕,”他往前走了一小步,迈出了那片阴影。距离拉近了一些,他身上淡而凛冽的气息——像松针碾碎后混入干净的冷杉木屑——变得清晰可闻。“倒像是嫉妒。”
餐厅里的喧哗还在继续。玻璃门外,城市的灯火如同凝固的星屑无声铺展。我迎着他穿透力极强的注视,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唇角控制地弯了一下,露出一个几近透明的笑:“对。”声音不高,异常清晰,“我就是嫉妒。”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涟漪,只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似乎因为她的坦诚,专注地在她脸上多停驻了半秒。随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像是对这个答案的认可。薄唇微启,声音依旧平稳清冷:“那你呢,能豁得出去吗?”
我捏紧了手中冰冷的玻璃杯。豁出去?豁出什么?尊严,底线,还是……那个在学校里对着礼堂镜子,满怀纯然期待练习形体的陆微?空气一时凝滞,只有包间内鼎沸的人声隔着厚厚地毯渗进来,模糊而遥远。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指腹间留下一小道冰凉的水痕。豁出去……放弃原本那条清白的窄巷,踏入眼前的纸醉金迷?胃里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砸得生疼。可随即,另一种更为滚烫、更为锐利的情绪翻涌上来——野心像困于斗室的猛兽撞上铁栏。是继续穿着廉价戏服串那些没有生命的假花,还是在更名贵的“舞台”上放手一搏?这漂亮皮囊之下包裹的东西若不能派上用场,孤芳自赏和枯死淤泥里的莲花,又有何区别?
指尖几乎冻木了。我缓缓松开杯壁,迎着时遇那冰一样审视的目光,开口:“可以。”喉头因为用力有些紧绷,但声音落地清晰,没有丝毫犹疑。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地巡梭了一下,没有赞许,也无厌恶。下颌细微地收紧,似乎只是确认了某个信息点。“名字。”
“陆微。大陆的陆,微末的微。”
“陆微……”他念了一遍,声音平静无波。转身离开前,只留下几个字:“会有人找你。”
后来发生的一切,更像一场事先写好脚本的戏。经纪人换成了业界顶尖的,递来的剧本从边角缝隙的龙套,慢慢爬上了几句台词的角色,再成为某部小成本文艺片里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特写。每个“巧合”的片场机会,每一次恰到好处的所谓推荐,背后都站着一个沉默的推手:时遇。
关系界定在灰色地带。我扮演着他身边一个完美合身的情人。他需要一个不聒噪、不惹麻烦、赏心悦目且能妥善回应的伴侣。而我,学得很快,或者说——演得足够逼真。对着镜子微笑的弧度,眼神里欲语还休的闪烁,依赖地在他外套口袋里寻找糖果的细小动作,肢体有意无意地贴近汲取温暖的姿态……每一个细节都被精心打磨。
付出的是时间、陪伴,和他需要时随叫随到的身体。换取的是资源,是站在聚光灯下的台阶。得失清楚明白,我盘算得一丝不苟,像一个冷漠的账房先生。
在片场角落里等待自己那个镶边女配角走位的间隙,我安静地翻着经纪人刚递来的新剧本,是个古装剧里的女三号,戏份比上次多了三四页纸。
“陆姐,”助理小周端了温水过来,声音放得极轻,“您要的温水。”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带着点新人的崇敬,“昨天那个采访效果可好了,都说您演技自然又有灵气!”
我放下剧本抬起眼,接过水杯。水温透过杯壁暖着掌心。远处,是剧组主角们拍摄的喧嚣中心。我没有看那边,只是对小周笑了笑——嘴角弯起一个精准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弧度,眼神里也恰到好处地溢出一点对后辈的温和鼓励。小周的脸微微红了。
就在这笑容还挂在嘴角时,手机屏幕亮了。屏幕没有任何备注,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是他那个私密的号码。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半秒。刚才那温和眼神的残留仿佛从未存在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进入待机模式般的平静专注。我将剧本无声合上放到膝头,指尖在屏幕上划过。
“喂?”声音出口时,那带着清冷感的平稳消失不见,被一种自然的、含着细微笑意的甜糯取代。
电话那边顿了顿,才传来时遇一贯冷淡的声线,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还在片场?”
“嗯,今天收工要晚一点呢。不过快轮到我这边了。”我下意识地放软了语调,“怎么了?今天公司的事很麻烦吗?”
“老样子,”他语气平淡,“晚上司机过去接你。荣悦西餐厅,位置订好了。”
“嗯!”尾音愉悦地轻轻上扬,“我快结束了,这就准备走。……很想见你。”最后四个字,吐得清晰而自然,像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情话。
小周在旁边,眼神还带着点没散去的崇拜。电话那头传来他短促的“嗯”,随后便是挂断的忙音。我将手机屏幕熄灭,那层柔软和甜意瞬间抽离。脸上只剩下疏离的平静。我重新拿起剧本翻开,眼神落在密密麻麻的台词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个终于得到指令退场的演员。
日复一日,连自己都开始恍惚。那些在时遇公寓灯光下说出口的轻声细语,那些情动时刻无法自抑的拥抱,有几分是演给这位恩客看,又有多少演来麻痹自己的心?或许,演得久了,真假本身都失去了界限。那双浅褐色的眼眸深处,映出他深灰的、冰冷的瞳孔时,似乎也能漾起真实的波澜。时间成了同谋,将一切腌渍入味。
时遇的公寓空旷,色调是极致简约的黑白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玻璃隔绝了喧嚣,留下冰冷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冽的雪松香。此刻很安静,只有偶尔冰块坠入杯底的轻响。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羊毛地毯上,身上只松松披着他宽大的黑色丝绒晨衣,走过去,从背后环住坐在单人沙发里的他,脸颊习惯性地贴在他肩胛处的衣料上,轻轻蹭了蹭,没说话。像一只终于收拢翅膀、极度依赖的倦鸟。
他的手覆上我环在他腰前的手背,掌心温热干燥,没有立刻挪开,却也说不上是回应,更像一种习惯性的安抚动作。片刻的沉默在空气里流淌。
“明天晚上,跟天晟的王总有个局。”他开口,声音在空旷中有些低沉,没有看她,“你上次试过的那个武侠剧本,《天涯客》,最终的女主投资方还没拍板,王总说话很有分量。”
身体的轮廓线条在他背后微微僵了一瞬。随即,贴着他后背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软糯了一点,带着点模糊的依赖气息:“嗯……那你呢?陪我去吗?你知道的,我……不喜欢那种场合。”
“我会在。”他简短地应道,手指在她手背上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拨开一绺不存在的发丝,一个极细微却代表着某种权限的确认动作。
我收拢手臂,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像是汲取某种安全感,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他颈侧皮肤。真丝衣料光滑冰凉的触感裹着肩胛,我闭上眼。窗外光怪陆离的城市灯火透过他宽阔的肩膀边缘渗进来一点光晕,模糊地映亮了她低垂的、长密的睫毛。那灯光底下,没有温情,只有清醒的衡量。投资方王总喜欢酒,更爱……美人。需要“豁出去”的程度再次加码。心头像被投入冷水的铁块,一片坚硬沉重。
但旋即,另一个念头冰锥般刺穿这层沉重的阴郁——那是女一号。是《天涯客》,拥有大段打戏台词、饱满人物弧光的女主角,不再是模糊背景里可悲的边角料。
呼吸放缓,努力让肌肉在他宽阔紧实的后背线条下软化下来。温顺依赖的姿态必须延续下去,直到那个角色板上钉钉。所有的忍耐和不甘都必须封进名为“陆微”的华丽皮囊最底层,烂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毕业季的盛夏灼热而喧嚣。学士服宽大的袍袖被宿舍的摇头扇吹得猎猎翻飞,混着汗水和离愁的空气粘稠不堪。宿舍里乱糟糟的,行李箱敞开,地上堆着要丢弃的书本和卷起的海报。我坐在床沿,刚小心翼翼地脱下沉闷厚重的黑色学位袍,折叠的布料还捧在手上,带着身体的余温。
宿舍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推开,导员探进头来,脸上堆着比往日更亲切几分的笑容:“陆微,楼下有人找,说是……”导员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旁边挤眉弄眼的林晓晓,压低声音补充,“开车来的,在楼嘉琳的每一寸血肉,仿佛都是从我自己身上剜下来的复刻品。那些隐秘的手段,那些算计的目光,那些用柔情蜜意织就的荆棘陷阱……何其相似,又何其可笑。我的表情管理几近完美,抬起的脸上只有被珍贵礼物击中的柔软感动,眼眶甚至迅速漫上薄薄一层潋滟水光,在夏日刺目的光线穿过车窗的照射下,清晰可见。
“谢谢……”声音都带着一点点不稳的湿意,像被雨打湿的蝴蝶翅膀,目光深切地望着他深灰色的眼睛,“我……很喜欢。这个角色,很特别。” 是真的“喜欢”。它太合适了,合适到如同量身定制的华丽囚笼。
时遇的目光在她氤氲的眼底停留了两秒,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像是被取悦。他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示意司机开车。车窗无声升起,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滚烫的、属于毕业生的世界。车内冷气安静地送着风,我低下头,指尖捏着那份沉甸甸的剧本。纸张的边缘有些锋利。视线落在自己精心修剪的指甲上,淡樱粉色覆盖着真实的脉络。
这份“特别”,果然只有深陷戏中的人看不清真相。他送上这份“完美的情人”剧本,是在欣赏,还是嘲讽呢?
《完美的情人》耗尽了剧组整整两百多个日夜。沈嘉琳——那个与我名字只差一字的女人——所有隐秘的心思,所有的运筹帷幄与不露声色的情欲博弈,都成了我呼吸的一部分。
镜头似乎格外眷顾我的眼睛。当沈嘉琳对着她的猎物展露出脆弱或深情时,浅褐色的虹膜漾起的层层水光,每一次颤动都精准无比,牵引着所有人的心神。而当她转过身,面对窗外的灯火繁华,眼底只余一片冰冷锐利。每一次这种时刻,我能清晰听到监视器后导演压抑的兴奋:“卡!太好了!陆老师,这一条绝了!就是这种撕裂感!”
剧组的顶级化妆师曾捏着我的下巴仔细端详,语气带着某种敬畏的赞叹:“老天赏饭吃……但陆老师,你这眼神……不像是演出来的。太真了。你……真没事吧?” 我只是对她虚弱地笑了笑,带点无奈,没有说话。真与假的界限,早已在无数个昼夜交替的拍摄里,被高压和重复碾压得彻底模糊。我自己也辨不清了。
《完美的情人》杀青,后期制作,宣传铺天盖地。巨大的宣传牌挂满了城市中心商圈的灯箱。沈嘉琳那张美丽而危险的面孔俯视着每一个抬头的人。密集的路演、采访、晚会、颁奖季前哨站的各种预热……陆微这个名字从一个需要靠绯闻或资源捆绑才能获得版面的名字,逐步攀升为有实力角逐最高奖项的真正候选人。
颁奖典礼之夜,金尊奖。巨大的穹顶之下,星光璀璨。暗红色的天鹅绒座椅如深海潮汐起伏。当颁奖嘉宾庄重地念出“最佳女主角——《完美的情人》——陆微”时,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心跳。
世界仿佛只剩下巨大的轰鸣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