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是秋夜最沉默的信使，裹着几缕尚未散尽的白日余热，掠过公寓顶楼的围栏时，终于褪成了带着凉意的指尖，轻轻拂过裴承衍垂落在额前的黑发。他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烟身被指腹无意识摩挲得有些发皱，像他此刻绷得发紧的神经。
顶楼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是远处城市的霓虹，隔着几十层楼的高度，揉成一片模糊的橘粉色光晕，勉强勾勒出他坐着的藤椅轮廓。他微微仰头，视线越过交错的天线和空调外机，落在墨蓝色的夜空里。星星很淡，不是盛夏时那种能砸进眼底的亮，倒像是被墨汁晕开的碎银，若有若无地悬在天际，像极了苏晚星今天笑起来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
风又大了些，吹得他衬衫领口微微晃动。裴承衍抬手，不是为了拢衣领，而是虚虚地停在半空，仿佛面前还站着那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的姑娘。白天在咖啡馆门口，苏晚星正踮着脚给季遇希递手里的草莓蛋糕，奶油沾在她嘴角，季遇希笑着抬手，用指腹轻轻擦掉，她就像被烫到似的往后缩了缩，随即又笑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连带着颊边的梨涡都盛满了光。
那画面太亮了，亮得裴承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躲进了街角梧桐的阴影里。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风里飘来的草莓香，混着苏晚星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水味，那味道很软，像她说话时轻轻的语调，却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他的心脏，密密麻麻地疼。
他其实很想走过去，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抬手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晚星，又偷吃蛋糕”。他甚至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那个动作，指尖会先碰到她柔软的发顶，然后轻轻往下滑一点，蹭过她微凉的耳垂，她大概会嗔怪地拍开他的手，说“裴哥你又欺负我”。可他终究没动，双脚像被钉在原地，只有指尖在口袋里攥得发白。
“不能的。”他低声开口，声音被晚风打散，连自己都听不真切。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帮苏晚星捡过掉落的画具，曾替她挡过突然泼来的咖啡，可现在，他却不敢再轻易伸出去。苏晚星是星星啊，是悬在干净夜空里，能照亮别人的星星，她的世界里应该只有季遇希带来的阳光，只有画笔和颜料，只有那些没被污染过的纯粹和快乐。
而他呢？裴承衍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指尖的烟被他捏得更紧。他是被埋在深渊里的人，脚下是数不清的黑暗和泥泞，身上裹着甩不掉的枷锁。他连自己都救不出来，怎么敢伸手去碰那束光？万一他的黑暗沾到她身上，万一她的光芒被他熄灭，那他就连最后一点念想，都留不住了。
风卷着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落在他的膝盖上。裴承衍盯着那片叶子，眼神渐渐变得空洞，像是被拉回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雨天。
那天也是这样凉，空气里飘着雨丝，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他躺在保温箱里，闭着眼睛，却能模糊地听到外面的争吵声。女人的哭声尖锐又绝望，男人的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安抚，还有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柔柔的，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哭到崩溃的女人，是他的母亲。那时母亲已经怀了他八个月，肚子大得像个皮球，却还是坚持要去父亲的公司。她大概是早就察觉到了什么，手里攥着父亲落在家里的领带，上面有不属于她的香水味。她冲进父亲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女人，正靠在父亲怀里，手里拿着父亲给她买的孕妇枕。
母亲当时就懵了，站在原地，脸色白得像纸。那个女人看到她，不仅没躲，反而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着说“姐姐，你也怀了？真巧啊”。就是这句话，彻底击垮了母亲。她突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羊水顺着裤腿流下来，在地板上积成一滩。
后来他就提前两个月出生了，体重只有四斤多，瘦得像只小猫，在保温箱里待了一个多月才敢抱出来。可他的出生，并没有带来任何喜悦。父母很快就离婚了，母亲带着他搬到了老房子里，再也没笑过，他也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笑容。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问母亲“我为什么叫承衍”的时候，母亲正坐在窗边缝衣服。听到他的话，母亲手里的针顿了一下，线断了。她转过头，眼神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有化不开的恨意，她说“因为你是罪孽的孩子，你要一辈子承受这个罪孽”。
那时候他才五岁，不懂什么是罪孽，他只知道母亲不喜欢他。她从不抱他，从不给他讲故事，甚至很少跟他说话。家里的灯总是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他每天坐在角落里，看着母亲对着父亲的照片发呆，要么就是哭，要么就是骂。他不敢出声，只能抱着膝盖，缩在沙发底下，听着母亲的哭声和骂声，一遍又一遍地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来他长大了些，开始上学。别的小朋友都有父母接送，只有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放学的路上。有一次他被同学欺负，衣服被扯破了，膝盖也摔破了，流着血跑回家。他想跟母亲说，想让母亲抱抱他，可母亲只是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活该，谁让你跟你爸一样没用”。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跟母亲提过任何要求。他学会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处理伤口。他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对着别人的时候，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像给自己裹了一层厚厚的壳。他不敢交朋友，不敢跟别人太亲近，他怕别人知道他的过去，怕别人知道他是“罪孽”的孩子。
直到后来，他遇到了苏晚星。那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他在公园的长椅上看书，苏晚星拿着画板跑过来，不小心撞到了他。她手里的颜料洒了他一身，蓝色的、黄色的，在他的白衬衫上晕成一片。她当时慌得快哭了，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然后从包里掏出纸巾，笨拙地帮他擦衣服。
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泛着金色的光泽，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像装满了星星。那一刻，裴承衍突然觉得，好像有一束光，照进了他漆黑的世界里。
从那以后，他开始忍不住关注苏晚星。他知道她喜欢画画，喜欢草莓蛋糕，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去湖边散步。他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安全到家；会在她忘记带伞的时候，把伞放在她的画室门口，然后悄悄离开；会在她生日的时候，匿名给她寄她最喜欢的画笔。
他以为这样就够了，只要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开心，看着她发光，他就满足了。可他没想到，季遇希的出现，会让他所有的克制，都变得摇摇欲坠。
季遇希是那么好的人，阳光、开朗、优秀，跟苏晚星站在一起，就像天生一对。他们一起去看画展，一起去吃甜品，一起在阳光下笑着聊天。每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裴承衍的心都会疼，可他又不能嫉妒。因为他知道，季遇希能给苏晚星带来幸福，能让她一直保持着那份纯粹和快乐，而他不能。
他还记得有一次，苏晚星因为画画遇到瓶颈，坐在画室里哭。他正好路过，听到她的哭声，心里像被揪着一样。他想进去安慰她，可手刚碰到门把手，就听到季遇希的声音。季遇希拿着一杯热牛奶，走进画室，温柔地对苏晚星说“没关系，慢慢来，我相信你”。然后他坐在苏晚星身边，陪着她一起看画，一起分析问题，直到苏晚星重新露出笑容。
裴承衍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笑声，默默地转身离开。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给不了苏晚星那样的陪伴，那样的安全感。他的世界里全是黑暗，他不能把苏晚星拉进来，不能让她跟自己一起承受那些痛苦和罪孽。
夜风越来越凉，吹得裴承罪的肩膀微微发抖。他抬手，把那支未点燃的烟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他不能抽烟，苏晚星不喜欢烟味。就算他再难过，再痛苦，也不想让自己身上有她不喜欢的味道。
他重新抬头看向夜空，星星还是那么淡，却好像比刚才亮了一点。他想起苏晚星曾经跟他说过，她最喜欢的就是星星，因为星星不管在多黑的夜里，都会一直亮着，给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星星，”他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你要一直亮下去，不要被任何黑暗遮住。”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只能站在深渊里，远远地看着苏晚星。但没关系，只要她能幸福，只要她能一直保持着那份明媚和纯粹，他愿意一辈子待在黑暗里，承受所有的罪孽和痛苦。
风又吹过，带着远处传来的零星的音乐声。裴承衍闭上眼睛，把脸埋在膝盖里。他不敢再想苏晚星的笑容，不敢再想那些美好的画面，因为每想一次，心里的疼就多一分。他只能蜷缩着身体，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藏起来，任由无边的落寞和沉重，将自己彻底淹没。
夜空里的星星，依旧静静地亮着，却不知道，在它下方的深渊里，有一个人，正用尽全力，克制着想要触碰它的念头，独自承受着所有的黑暗和痛苦。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