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往生堂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胡桃一大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她看看这边一言不发,周身气压低得能冻死丘丘人的钟离,又看看那边依旧温婉浅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苏瑾,识趣地抱着账本躲进了后院,临走前还冲苏瑾挤眉弄眼,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苏瑾回以一个无奈的微笑,继续低头处理手头的文书。
她知道,昨夜魈的到访,钟离必然已经察觉。
那股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和业障气息,对于曾统领夜叉的岩王帝君而言,无异于黑夜中的烽火。
而他今天一整天的沉默,就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他越是沉默,那渊渟岳峙的气场就越是让人喘不过气。
往生堂里静得让人窒息,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叫卖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苏瑾却如同无事发生。
她依旧有条不紊地整理着那些繁复的文书,将它们分门别类,用蝇头小楷标注好。
午后,她为他奉上新沏的清茶,茶叶是他惯喝的那种,水温也是他最喜欢的入口微烫的程度。
她将茶杯放在他手边,动作轻柔,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过程,钟离都没有抬头,仿佛沉浸在手中的书卷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这是一种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难熬的姿态。他将她彻底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
直到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堂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钟离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抬起眼,那双沉淀了千年时光的金珀色眼瞳,平静无波地落在苏瑾脸上。
“苏小姐。”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沉寂的空气里。
“昨夜,玩得开心吗?”
来了。
苏瑾心中一片了然,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茫然与无辜。
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微微蹙起眉头,像是在努力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先生何出此言?苏瑾昨夜……只是不慎打碎了先生的杯子,心中有愧,一夜未曾安眠。”她轻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歉疚,“今日还想着,该去‘三釜斋’为先生寻一只更好的,没想到竟忘了时辰。”
她滴水不漏,绝口不提魈的到访,仿佛那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意外。
钟离没有因为她的辩解而动容,也没有再和她兜圈子。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的书案前。
高大的身影将苏瑾连同身下的一方小天地,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那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变得具象化。
“那只杯子,你没有扔掉。”
钟离的目光落在她垂下的眼帘上,仿佛能看透她纤长睫毛掩盖下的一切思绪。
苏瑾握着毛笔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还有那片枯叶,那册棋谱,那支发簪……”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巨石一样一下下砸在苏瑾的心上,“苏小姐的‘收藏’,似乎范围很广。”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男人,终究还是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面对这近乎摊牌的质问,苏瑾知道,任何伪装都已失去了意义。
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那副茫然无辜的表情,如同潮水般从她脸上褪去。
她缓缓站起身,与他对视。
深棕色的眼瞳里,不再是温婉的涟漪,而是深不见底的、毫不掩饰的执着。
“先生说的不错。”她承认得坦然无比,“苏瑾的确……对一些事物,有着非同寻常的执着。”
钟离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的灵魂从这具温婉的皮囊下剖出来,放在日光下审视:“所以,你对我……也是这种‘执着’吗?”
这个问题,终于将两人之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苏瑾迎上他审判般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
这一小步,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最后的安全距离。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衣料上那股清冷如同雨后山岩的气息。
苏瑾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近乎蛊惑人心的力量。
“先生,您是行走的历史,是活着的真实。而我……”
苏瑾微微仰起头,凝视着他深邃的金珀色眼瞳。
她脖颈拉出的脆弱而优美的弧线,与她眼中那份强悍到近乎病态的占有欲,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反差。
苏瑾一字一顿地说:“……只是想触摸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实。”
她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仿佛正隔着薄薄的空气,描摹着他挺拔的轮廓,从宽阔的肩膀,到坚实的胸膛,再到劲瘦的腰身。
这个动作充满了暗示,将她话语里那份病态的占有欲,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
她根本不是在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真理”,她追求的,就是他这个人。
钟离被苏瑾这番话,以及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欲望,震住了。
他见过无数信徒的虔诚,跪伏在地,祈求神明的恩赐与注视。
他也见过无数凡人的欲望,为了财富、权柄、爱情而机关算尽。
却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将这两者如此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用最崇高的理由,去包装最自私的内核。
将病态的占有,美化成了学者对真理的终极追求。
长久的沉默后,钟离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笑容,如同冬日里凝结在岩石上的薄冰。
“好一个‘触摸真实’。”
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双金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令人看不懂的、危险的光芒。
“既然如此,明日,苏瑾小姐,敢不敢随我去一个……能让你看到更多‘真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