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总下得比别处烈。
沈砚之勒住马缰时,玄色披风上已积了层薄雪,他抬头望那宫墙,朱红宫阙在皑皑白雪里像一道凝固的血痕。今日是永安公主赵宁的及笄礼,也是她被赐婚给北境王的日子。
他十五岁随军,十八岁凭一场奇袭崭露头角,二十岁那年在御花园的梅林里,撞见偷喝了酒、脸颊绯红的小公主。她踮脚去够枝头最后一朵红梅,裙裾扫过他的靴面,惊得像只小鹿,却偏要扬起下巴:“你是沈砚之?父皇常夸你。”
那时他铠甲未卸,手背上还沾着未洗尽的征尘,只低低应了声“末将”,看着她把那朵红梅别在鬓角,笑眼弯弯:“这花配我,还是配你?”
后来他成了镇守边关的“定北将军”,她成了长安城里最明媚的永安公主。他每次班师回朝,总会带一支北境的格桑花,悄悄放在她的窗台上;她则会借着送御赐之物的由头,往他府里塞些亲手绣的护符,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她最细腻的心思。
他们都懂那点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他是寒门出身的武将,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中间,比北境的冰川更冷。
三个月前,北境蛮族来犯,同时送来和亲的请求。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皆言和亲可保边境十年安稳,父皇看着他,眼神复杂:“沈将军,你觉得呢?”
他单膝跪地,甲胄碰撞的声响在大殿里格外刺耳:“臣……愿领兵出征,死战不退。”
可最终,圣旨还是下来了。赐婚的那日,赵宁穿着一身素衣,在宫墙下等他。雪下得很大,她的睫毛上凝着霜,声音轻得像羽毛:“沈砚之,你说过,北境的雪没有长安暖。”
他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喉结滚动,却只能说出:“公主殿下,北境王……会护你周全。”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混着雪水滑过脸颊:“那你呢?你会护谁?”
他没有回答。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是万劫不复。他是将军,要护的是大靖的万里河山,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安稳,哪怕这安稳,不是他给的。
和亲队伍出发那日,沈砚之正在校场练兵。马蹄声遥遥传来,他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枪尖刺入地面,溅起一片尘土。副将低声道:“将军,公主……在城楼上看您。”
他猛地抬头,只见那高耸的城楼之上,一抹明黄的身影立在风雪中,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四目相对,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仿佛看到她在挥手,又仿佛看到她在落泪。
号角声起,他猛地调转马头,长枪直指前方:“众将士,随我出征!”
马蹄声震耳欲聋,掩盖了所有的声响。他没有再回头,只是挺直了脊梁,像一株在风雪中永不弯折的青松。
北境的战事异常惨烈,沈砚之身先士卒,杀得蛮族节节败退。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拿出贴身藏着的那枚护符,上面的针脚依旧歪歪扭扭,却已被他摩挲得发亮。
半年后,捷报传回长安,蛮族俯首称臣。沈砚之班师回朝,却在路过北境王封地时,听到了一个消息——永安公主染疾,不治身亡。
他像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从马上跌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疯了一样策马赶往北境王府,却被侍卫拦在门外:“将军,王爷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让开!”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我要见公主!”
争执间,府内传来一阵哭声,北境王一身素衣走了出来,眼眶通红:“沈将军,阿宁……已经走了。她临终前说,不必告诉你,让你安心守着你的江山。”
沈砚之踉跄着后退几步,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块,痛得无法呼吸。他想起城楼上那抹明黄的身影,想起她鬓角的红梅,想起她歪歪扭扭的护符……原来有些再见,便是永别。
他最终没有进去,只是在王府外站了三天三夜,像一尊冰雕。第四日清晨,他转身离去,背影萧索,再也没有回头。
长安的雪又开始下了,沈砚之站在梅林里,枝头的红梅开得正艳。他伸手去够,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花瓣时停住了。
那年,她也是这样踮着脚,问他花配她还是配他。
如今,花还在,人已非。
他缓缓跪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一滴滚烫的泪落在雪上,瞬间融化,留下一个小小的水痕,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万里河山,他守住了。
可他的全世界,却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清晨,留在了那座他再也无法踏入的王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