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东海的浪，似还卷着那日的风，咸腥气扑了满襟。

今年的夏天，躁得厉害。日头毒成一团火，恨不得把地面烤化，蝉鸣嘶声力竭，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滚来滚去，吵得方多病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抹了把额角的汗，烦躁地将手里的水囊往旁边石桌上一墩，“砰”的一声闷响，惊飞了檐下一只缩着脖子打盹的麻雀。

方多病“笛飞声！你到底有没有线索？”

方多病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又强撑着压下去，

方多病“都找了快三个月了，从江南到塞北，从渡口到深山……莲花……李莲花能去哪儿？东海之约，他说会去的……”

石桌对面，笛飞声负手立在廊下，半边脸浸在廊柱投下的阴影里。玄色衣袍被热风掀得猎猎作响，却衬得他周身气息更冷。他没看方多病，目光落在远处被暑气蒸得有些扭曲的天际线上，像要穿透那片朦胧，望到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笛飞声“他若不想被找到，你我寻遍天下，也无用。”

笛飞声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笛飞声“李相夷……从来都是这样，想走的时候，没人拦得住。”

方多病猛地抬头瞪他，眼睛圆得像只被惹急的小兽

方多病你什么意思？他不是想走！他是有苦衷的！你忘了云彼丘那事？忘了单孤刀？他身上还有碧茶之毒！他能去哪里安身？笛飞声，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笛飞声终于侧过脸，眼神落在方多病涨红的脸上，那眼神复杂，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同类”的了然，却唯独没有方多病期望的焦急。

笛飞声“担心？”

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

笛飞声，“我与他，从来是对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话虽如此，可这三个月里，跟着方多病马不停蹄穿梭在大江南北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笛飞声。从东海之滨那艘空无一人的船，到李莲花曾经栖身的莲花楼旧址，再到那些他们三人曾一同踏足、破解过迷案的城镇乡野……他比谁都清楚，李莲花留下的痕迹，是如何被刻意抹去，干净得像从未存在过。

方多病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气鼓鼓地坐下，拿起水囊猛灌了几口，喉结滚动，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进衣襟，洇湿一小片。

方多病反正……我一定要找到他，我没保护好他，还有我爹，还有……”还有很多人，都在等李莲花回去。

廊下一时安静，只剩聒噪的蝉鸣和远处隐约的犬吠。

而此刻，东海之滨数百里外的一个小渔村里。柯木村

李莲花正蹲在矮矮的石墙根下，看墙角几株被晒得蔫巴巴的太阳花。他穿着极普通的粗布短打，头发用根草绳随意束着，脸上带着点被日头晒出来的红，手里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粗粮饼子，啃得慢条斯理。

海风是暖的，带着鱼腥和咸湿，和记忆里某个片段猝不及防地重叠。

他想起很久之前，也是这样一个燠热的夏天，在一品坟查案。方多病嫌热，把外衫脱了搭在胳膊上，一边拿帕子擦汗，一边抱怨“李莲花你找的什么鬼地方，比我家练功房还热”。他随手从案发现场旁边摘了个野果子塞给方多病，方多病龇牙咧嘴尝了尝，骂骂咧咧说“酸死了”，却还是几口啃了个干净，末了还咂咂嘴，嘟囔“下次找个凉快点的地方查案行不行

又想起，某次月夜，他与笛飞声在空旷的演武场对打。笛飞声的刀风带着破空的锐响，凌厉得能劈开月色，却总是在接近他心口时，莫名慢了半分。他当时险险避开，还带着玩笑的心思揶揄：“笛盟主这刀，是怕砍坏我这把老骨头？”笛飞声没理他，只是眼神沉沉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像深海，望不穿底，叫人心里发堵。

那时候他身子还没那末弱，那时他还是李相夷（笛飞声对打那一段是李相夷方多病那一段是李莲花）

现在，他是李莲花了。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粮饼子的边缘，饼渣簌簌落在石缝里。李莲花微微垂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被岁月晕染的旧画。

他知道，方多病会找他，笛飞声……也会找他。

可那又如何呢？

东海之约，他失约了。不是忘了，是不能去，也不敢去。

碧茶之毒的余威仍在，他剩下的日子本就不多，与其让他们看到自己日渐衰败的模样——咳得撕心裂肺，运功时内力寸寸阻滞，连端起一杯茶都手抖——不如就这样，像一粒尘埃，散落在这世间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挺好。

耳边传来渔船归港的号角声，呜呜咽咽，被风吹得很远。李莲花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将剩下的半个饼子揣回怀里，转身，慢慢走进渔村深处那片狭窄的巷道里。他的背影单薄，很快便被错落的屋舍遮挡，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此停留过。

就像他希望自己在他们生命里，最终留下的痕迹一样。

珍重，好花天。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话，送给远方或许还在寻找他的人，也送给……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