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海风裹挟着凉意漫上露台。张书凡如常收拾停当,准备回房。就在经过廊柱的刹那,一阵微风拂过,送来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不是客栈里常有的花香果调,而是极其清冽、带着微甜尾韵的,山茶花与雪松交织的气息。
他的脚步蓦地钉在原地。
十年了。这气味像一个沉睡的咒语,深埋于记忆的灰烬之下,从未被唤醒,也从未真正遗忘。此刻却如此蛮横地穿透海风的咸腥,刺破周遭一切的繁杂,精准地击中了他。
他僵立着,失去焦距的眸子下意识地转向香气来源的方向,空洞,却仿佛带着能灼穿黑暗的力度。
会是她吗?荒谬。或许,只是某位客人恰巧用了相似的香水。
时间在静默中流淌。良久,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面向她所在的位置,嘴角习惯性地牵起那抹无可挑剔的、温和的弧度,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这位客人,是有什么需要吗?海风凉,请注意保暖。”
语气是程式化的客气,筑起一道无形的、疏离的墙。
苏晚晴的唇瓣微张,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微微颔首,随后盲杖轻点地面,转身,步履沉稳地融入走廊的阴影里,没有一丝迟疑。
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苏晚晴强撑的力气才瞬间抽离。她缓缓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蜿蜒而下。
夜幕如墨,彻底浸染了海与天。客栈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固执地亮着,温暖,却更显孤独。十年的光阴,七百三十个日夜的思念与愧疚,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横亘在两人之间。她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重逢,远非故事的终章,而是所有汹涌波涛的开始。
……
翌日下午,阳光正好。
“叔叔,今天太阳暖烘烘的,真舒服呀!” 活泼的童声打破了露台的宁静。
正闭目养神的张书凡微微偏过头,唇角自然地扬起一抹真实的暖意:“是啊,像盖了一层柔软的毯子。”
小女孩阿雅熟稔地爬上他旁边的躺椅,晃着小脚丫,看着沙滩上嬉闹的人群,忽然转过头,眨着大眼睛说:“叔叔,你最近好像特别开心呢!”
“哦?为什么这么说?” 张书凡饶有兴致地“望”向她。
“就是一种感觉嘛!”阿雅歪着头,努力组织语言,“以前的叔叔也会笑,但感觉……像是隔着玻璃。现在的叔叔不一样了,就像今天的阳光,暖洋洋的,可以直接晒到心里去!”
张书凡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低笑出声,摇了摇头。这个鬼灵精怪的小丫头,感觉倒是敏锐得惊人。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仿佛想触碰那洒落满身的阳光,指尖却在微不可察地轻颤。空气中,那缕冷冽的山茶花香,似乎从未真正散去。
“姐姐,你好香呀!”阿雅清脆的童声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静谧的午后。
不是幻觉。
那缕清冽的山茶花香再次飘来,比之前更清晰、更确切,丝丝缕缕,不容置疑地萦绕在鼻尖。
张书凡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和,仿佛那香气不过是一阵寻常的海风。他微微侧首,朝向阿雅的方向,声音放得轻缓,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空气:“阿雅,是有客人过来了吗?”
“嗯!”阿雅用力点头,尽管他看不见,“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就躺在你旁边的椅子上呢!”
苏晚晴的心跳骤然失序,她只能对阿雅投去一个仓促而感激的微笑,随即迅速在旁边的躺椅上躺下,将自己半掩在椅背的阴影里。她紧紧闭上嘴,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姐姐,你也是来这里看海散心的吗?”阿雅好奇地继续发问。
沉默。只有风拂过玻璃风铃的微响。
阿雅疑惑地眨了眨眼,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敏捷地跳下椅子,跑到张书凡身边,踮起脚尖,用自以为很小的气音在他耳边“悄悄”说:“叔叔,这个漂亮的姐姐……她好像不会说话。”
孩童的天真“耳语”,清晰地落入了苏晚晴的耳中。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将计就计!”
假装失语,像一个笨拙却完美的保护壳。如此一来,她便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停留在他身边,贪婪地汲取这失而复得的靠近,而不必即刻面对那沉重如山的过去,不必承受他可能的怨恨与质问,也不会因自己的突然出现,扰乱他此刻看似平静的生活。
这个带着些许欺骗性质的念头,却让她那颗漂泊已久的心,找到了一丝荒谬的支点。
阿雅的脚步声远去。苏晚晴不再躲藏,她的目光如实物般,静静拂过张书凡的眉宇。
十年了,他褪去了青涩,轮廓变得硬朗,身形也有了青年的挺拔。只是那总遮着眼睛的头发,和不见日光的白皙皮肤,还留着旧日的影子。
“您好,这位客人您还在吗?”张书凡忽然出声试探。无人应答,唯有那阵山茶香,挥之不去,温柔地包裹着他。他恍然记起阿雅的话——那位客人,是位聋哑人。
随即,他的掌心被触碰。指尖轻柔,却在他心湖投下巨石。
「你好。」
「我在。」
每一个笔画,都清晰无比。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的心防。他经历过太多或好奇或善意的靠近,早已筑起无形壁垒,此刻却不堪一击。是这香气作祟吗?他试图理智分析,心跳却震耳欲聋。
原来,心脏比他更先一步,认出了失落的珍宝。尽管理智尚未明晰,一股没来由的好感已油然而生。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循着感觉伸出手,在她等待的掌中,缓慢而坚定地写下:
「你好。」
掌心的触感消失,可那微凉的、痒痒的痕迹,却仿佛烙在了张书凡的皮肤上,直直烫进心里。
他等了片刻,没有再等到新的字句。那份无声的静默,因着萦绕不散的山茶花香,变得格外缠人。他忽然有些慌,怕这奇异的访客就如同一阵风,悄无声息地来了,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