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弘治十八年，元宵佳节。
扬州城的夜幕被万千灯火点燃，长乐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各式灯笼高悬，绘着花鸟虫鱼、才子佳人，将整条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恍若一条流淌着金光的星河。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声、文人墨客的吟诵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太平盛世里最鲜活、最热闹的乐章。
镇北侯世子周青，独自凭栏，立于长乐街最负盛名的“望月楼”三楼雅座。他身着墨蓝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俊朗的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与这喧闹格格不入的疏离与倦怠。楼下是万丈红尘，喧嚣鼎沸；楼上却清静雅致，仿佛是两个世界。他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手中的白玉酒杯，目光淡淡地扫过楼下芸芸众生，像是在观赏一幅流动的画卷，却始终找不到能让他驻足停留的风景。
“世子，楼下灯谜会似乎颇为有趣，可要下去瞧瞧？”身旁的随从周安躬身问道。
周青摆了摆手，意兴阑珊：“无非是些陈词滥调，无甚新意。”他此行奉父命南下扬州，名为游历，实为结交江南士绅，连日来的宴饮应酬早已让他疲惫不堪。这满城灯火，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另一场浮华的社交罢了。
与此同时，灯会最核心的灯谜区，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群文人学子正围着一盏极其精美的走马宫灯抓耳挠腮。那宫灯八角玲珑，其上绘着八仙过海，旋转不停，灯下垂着一条杏黄流苏笺，上书一道谜题：“无边落木萧萧下——打一字。”
“此谜着实精妙，‘无边落木’已是不易解，这‘萧萧下’更是晦涩！”
“莫非是个‘愁’字？”
“不对不对，意境不符……”
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人能解。
“敢问主家，小女子可否一试？”一个清越如泉水击石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位身着月白绫袄、外罩水蓝色织锦披风的少女盈盈走出。她梳着精致的垂鬟分肖髻，发间只简单点缀着几颗珍珠，却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那一双眸子，在灯火映照下，澄澈明亮，宛若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她身旁跟着一个俏丽的丫鬟，以及一位身着青衫、气质温文的年轻公子。
那青衫公子，正是蓝碧云的未婚夫，扬州知府之子——寇辰。他看向蓝碧云的目光，充满了温柔与骄傲。
主持灯谜的老者笑道：“这位姑娘请讲。”
蓝碧云微微颔首，浅笑盈盈：“‘无边’，取‘木’字去其边框，乃是一个‘木’；‘落木’，再去一个‘木’，便是‘曰’；‘萧萧下’指南北朝时，‘齐’、‘梁’两朝帝王皆姓萧，‘萧萧下’便是‘陳’（陈）字。‘曰’字在‘陳’字左边，合起来，岂非就是一个‘日’出东方的‘東’（东）字？”
她语声清脆，条理清晰，一番解读如抽丝剥茧，听得周围众人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阵阵喝彩。
“妙啊！太妙了！”
“原来如此！姑娘真是才思敏捷，佩服佩服！”
老者也将那盏精美的走马宫灯取下，亲自递给蓝碧云：“姑娘高才，此灯归姑娘所有了。”
蓝碧云接过宫灯，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更添娇艳。她转头将灯递给寇辰，嫣然一笑：“寇辰哥哥，这灯便送与你挂在书房，可好？”
寇辰接过灯，目光柔和，“碧云之赠，胜却人间无数。”两人相视一笑，情意流转，周遭的喧嚣仿佛都成了他们的背景。
这一切，尽数落入了望月楼上，周青的眼中。
从一开始蓝碧云出声，他便被那清越的嗓音所吸引。当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最终定格在那张巧笑倩兮的容颜上时，周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猛地一窒。
楼下的喧嚣、身旁随从的话语，仿佛在瞬间被抽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站在璀璨灯火中，言笑晏晏，光华夺目的身影。她就像一颗突然投入他沉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他见过无数美人，或妩媚，或清冷，或娇艳，却从未有一人，能如她这般，集灵秀、才情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鲜活生命力于一身，瞬间照亮他灰暗乏味的世界。
他看着她解题时自信从容的神采，看着她与那青衫公子互动时的娇羞与亲昵，心中竟莫名地生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与失落。
“周安。”周青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楼下那位猜中灯谜的女子，是何人？”
周安循着世子的目光望去，仔细辨认了一下，连忙回道：“回世子，那位小姐是本地蓝记绸庄东家蓝正荣的独女，蓝碧云。她身旁那位公子，是扬州知府寇大人的独子，寇辰。听闻……两家是世交，早已定下婚约。”
“蓝碧云……”周青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细细研磨。“寇辰……”他又瞥了一眼那青衫公子，眼神微沉。
就在这时，楼下似乎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看似纨绔子弟的人挤挤攘攘，故意往蓝碧云她们所在的方向凑去，其中一个伸手似乎想去拉扯蓝碧云的披风。
寇辰立刻上前一步，将蓝碧云护在身后，厉声道：“你们欲做何事？”
那为首的纨绔嬉皮笑脸：“小娘子好生标致，这灯也好看，借哥哥们玩玩？”
楼上的周青眼神骤然一冷。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手已下意识地捏紧了酒杯。
然而，不等他或寇辰再有动作，蓝碧云却并未如寻常女子般惊慌躲闪，她秀眉微蹙，拉着丫鬟秀珠轻巧地后退半步，恰好避开那人的手，同时声音清冷地说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还请阁下自重！”
她的镇定反倒让那几个纨绔一愣。周围的人群也开始指指点点。
寇辰趁势上前，沉声道：“我乃知府衙门寇辰，几位若再滋事，休怪我不客气！”
一听是知府公子，那几个纨绔顿时气焰矮了半截，悻悻地嘟囔着挤入人群消失了。
虚惊一场。蓝碧云松了口气，与寇辰低声说了几句，便带着丫鬟，提着另一盏买来的小兔灯，转身向人少些的河边走去，想必是去放河灯祈福了。
周青始终立在窗前，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水蓝色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熙攘的人流尽头。
他的心湖却再也无法恢复平静。那双明亮的眼眸，那自信的笑容，那镇定自若的神态，还有她与旁人并肩而立的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
“婚约……”他低声自语，这两个字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
他转身，将杯中已微凉的酒一饮而尽，喉间留下辛辣的余味。随即，他将白玉杯轻轻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叩击声。
“周安。”
“奴才在。”
“去查。”周青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底却翻涌着某种坚定而炙热的情绪，“我要知道关于蓝碧云的一切。事无巨细。”
“是，世子。”周安心中一凛，躬身领命。他跟随世子多年，从未见过世子对哪位女子流露出如此势在必行的眼神。
周青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与璀璨的灯海，那里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今夜之前，扬州于他，只是一处繁华的驿站。
今夜之后，因为一个叫蓝碧云的女子，这座城，在他心中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