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30日,空气里浮动着新生入校特有的躁动和柏油路被烈日炙烤后散发的微焦气味。校园主干道上人影绰绰,行李箱滚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夹杂着兴奋的呼喊,汇成一片喧闹的海。时遇靠在宿舍阳台剥着橘子,楼下是拖着行李、面孔尚且模糊的大一新生,舍友张锐把头探进来:“晚上老地方涮肉去?顺便看看有没有养眼的学妹!”话语间带着心照不宣的促狭。时遇把一瓣橘肉丢进嘴里,没接这话茬。他嚼着酸涩的橘络,心里漫无目的地飘过一句:坐而论道谁好看如何追,远不如自己看准了,一步一步,走到那个人身边来得实在。
仅仅几天后,9月5日中午的阳光还很炽烈,时遇手里捏着一沓学生会文娱部的纳新传单,和另外几个成员站在通往食堂的主干道旁。人来人往,喧闹更甚开学那天,新生特有的、混杂着兴奋与忐忑的气息扑面而来。发得久了,手臂有些发木。就在他把一份传单递给面前的同学时,目光不经意掠过前方涌来的人潮,猛地凝住了。
一顶亮蓝色的棒球帽,被主人随意地反扣着,压不住下面恣意流泻的黑发。她步子迈得很大,帆布鞋踩在地上带着某种无所顾忌的节奏。人潮在她周围像水流般向两侧分开。仅仅是她走路的姿态——一种不被任何目光束缚的轻盈自由,就骤然攥紧了时遇的呼吸。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横跨一步站到她面前,手指间那份原本要送出的传单,边缘轻轻擦过她裸露的手腕,带着纸页特有的微凉和粗粝感。
“同学,文娱部了解一下?”
她应声停下脚步。帽檐抬高,露出一双略带探究意味、清亮亮的眼睛。阳光恰好跳上她左耳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炸开一片刺目的光斑。她微微歪头,语调里带着点明快的狡黠:“哦?你怎么笃定我是大一新生?”这个问题抛得随意又刁钻。
时遇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真正的原因卡在舌尖——“因为人群里只看见了你”——这话滚烫得无法出口。他只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表情看起来像个负责的老练学长:“直觉,大一的同学看起来……嗯,更有朝气。”理由拙劣,但胜在他嗓音稳定。接着,他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变得前所未有地能言善辩,从部门活动的趣味性说到迎新晚会的盛况,语速甚至有些快。
9月11日晚,文娱部的初试地点挤满了人。几个教室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年轻学生特有的、混杂着期盼与忐忑的气息。面试教室门开了又关,涌进的人群又被时间一点点筛走。作为副部长,时遇坐在长桌后排,目光在一张张新鲜或略带紧张的面孔上逡巡,指尖无意识地在签到名单上叩击。心跳在看见门口那道身影时,终于找到了稳定的节拍——蓝帽子,长发。她来了,填完信息坐下,坦然地迎向评审席的目光。时遇捏着笔的手指,直到她转身出去才缓缓松开。
初试结束后,他与另外两位部长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快步冲出门。走廊尽头的人影正打算下楼。“白悦!”他几步追至她身边,气息微促,声音却刻意放缓,“你真的来了啊。”那句悬在心头一天的“幸好你来了”被咽下,换成了一个有点突兀却又再自然不过的邀请:“一起吃个饭?”
白悦转头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漾起一点促狭的笑意,她拖长了调子问:“学长,请我吃饭?该不会是……喜欢我吧?”夜风穿过走廊吹来,带着夏末的凉意和植物的低语。时遇顿住足,走廊惨白的灯光落在他眼中,映出短促的空白。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停顿只持续了短短的、令人屏息的刹那。“可以吗?”三个字,沉甸甸落下,异常清晰。
白悦弯起眼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唔…那得按规矩来哦,得先追我才行。”她脚步轻快地走下楼梯,留下时遇站在顶楼的晚风里,感觉心跳的声音从未如此明晰。
追她的日子就像打翻了一盒口味各异的水果硬糖。时遇见识了她性格里丰富的褶皱:明明对他冒着宿舍楼管警告偷偷用电锅熬煮的银耳雪梨羹眼睛发光,抿了几口却只矜持评价:“还行吧,一点点喜欢。”她偏爱白色,时遇便常常带白玫瑰回两人的小屋。有时是插瓶的几支,放在书桌或餐角;有时是更大的一捧,庆祝某一个意义模糊的小小纪念日。在公共选修课的阶梯教室里为他占座,却在他满头大汗赶到时,一本正经道:“正好这个位置光线好,才不是什么特意留给你。”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小得意,却把她出卖得彻底。
时间像滤网,筛去浮沫,留下粘稠而温厚的沉淀。转眼到大四,名为未来的重压无声迫近。白悦成了高速旋转的陀螺,保研资格的最后角逐、实习报告、求职简历、学科竞赛……她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明显。出租屋的书桌上堆满了资料和吃空的咖啡袋。时遇也忙,研究生的课题开题,跟着严厉的导师出差、泡实验室,整个人瘦了一圈。两人常常是一周碰不到几次面,即便同在房间里,也可能一个对着电脑敲代码到凌晨,另一个抱着一叠竞赛资料昏睡在沙发角落。疲惫成了底色,却少了无谓的猜忌和争执。偶尔在深夜的碗面香气里目光对上,无需多言,一个短暂却带着力道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2016年6月29日,炽热的盛夏气息黏在皮肤上。毕业典礼的喧嚣散尽,人群三三两两离开绿茵场。时遇在体育馆偏角的树下找到白悦。他怀里那束巨大的白玫瑰像一团蓬松的云,轻轻拥住她。“毕业快乐,白同学。”花瓣间清冽的气息和他衣服上熟悉的洗衣粉味道混在一起,将她裹住。夜晚两人回到收拾得整洁空旷的公寓,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就被屋里星星点点的烛光、地上铺陈的厚厚花瓣和中央矮几上醒目的戒指盒怔在玄关。
没有盛大的场面,没有多余的人声。只有窗外城市流光,和屋内烛火的微芒在他脸上投下温柔又肃穆的轮廓。“我们,”他的声音被烛芯燃烧的细响衬得格外稳,“该有个新的开始了。”那晚,他们在未来规划的地图上郑重圈下一个新的标记:见过父母,就订婚。空气里充塞着平静却浩大的幸福。
七月的风还带着离别的燥意。时遇拖着行李箱站在机场安检入口前,导师的催促已然响起。他捏了捏白悦的手心:“等我回来,就去你家。”白悦点头,下巴蹭过他衣领:“早去早回,订婚宴还得你来挑酒呢。”他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再回头时,她依然站在原地,踮着脚冲他挥手。阳光穿过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将她笼在一片明亮的朦胧里。
八月,时遇的电话迟滞了一天。白悦盯着手机屏幕上“项目受阻,归期需延后一月”的简短消息,窗外的蝉鸣聒噪得令人心慌。思念在延时中发酵,焦灼成另一种质地。
直到九月秋风初起,他终于落地。推开公寓的门,厨房的灯温暖地亮着,餐桌上摆满了他喜欢的菜肴,家常的诱人香气扑面而来。白悦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手里还端着一小碟油亮的炒青菜,嘴角扬起的弧度带着如释重负的真实感:“比我想的还快一点。”夜晚他们挤在狭小的双人沙发上,窗外是都市不灭的灯火长河,彼此谈论着这次分离中积累的琐碎思念和对婚礼酒水的幼稚争执,仿佛未来已在掌中。
然而安稳是脆弱的琉璃。十二月未及深冬,导师的通知再度急促响起——课题遇到重大突破点,需要他们即刻重返海外现场采样研究。电话里,时遇带着实验数据尚未稳定的焦灼:“项目很关键,春节前一定回,我们的订婚……”白悦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划过被寒气笼罩的玻璃,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她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异常清晰稳定:“我知道。放心去。”挂断电话,她的身影在冰冷窗面映出清晰轮廓。
但异国实验室的日历撕到2017年1月下旬,回国日期依旧被巨大的阴霾笼罩。又一次艰难的通话结束时,白悦的声音很轻:“我想……飞过去陪你过除夕吧。十几个小时,总比等得没头没尾好。”她试图将沉重轻描淡写。时遇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实验室冰冷的排风口嗡嗡作响。“好……我去机场接你。”所有阻止的话都沉在了喉咙深处,最终吐出来的只有一声艰涩的应允。
1月26日,手机屏幕上的航班信息从“起飞”跳到“飞行中”,最终凝固在“预计抵达”的时间数字上。时遇无数次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回应他的始终是无法穿透遥远电波的单调忙音。他守着实验室冰冷的电脑屏幕,一条关于失联航班的推送新闻刺入眼底。屏幕的冷光映在他骤然灰败的脸上,握紧的拳头抵着桌面,骨节咯咯作响——那是无声的坍塌,绝望的轰鸣。他死死盯着屏幕右下角那个小小的女孩头像,直到视线彻底模糊、氤氲、涣散,再也聚不拢那张刻骨铭心的脸庞。时间在窒息的静默中凝固、碎裂。
猛地惊醒!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木质桌面上,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
时遇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被巨石反复碾压,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办公室空调低沉的嗡鸣声、窗外城市夜晚永不疲倦的车流声,一点点凿穿梦魇的壁垒,回归现实。意识缓缓沉定。2019年4月——这年份像一块冰冷的秤砣压在心头。
梦里的每一次心跳都真实得烫人。
他撑着桌面站起,脚步虚浮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繁华的灯河如同一条永无休止、冰冷流淌的熔岩带,裹挟着无数个渺小如蚁的人与车,向前奔涌。下方人行道上匆匆移动的黑点,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玩偶,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疲惫剧本。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慢慢转身。宽大办公桌靠近边缘的位置,一张八寸的木质相框静静伫立。照片里的女孩站在初夏的绿荫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肩头和灿烂的笑容上跳跃。
他伸出手指,动作轻得如同抚过易碎的古董琉璃,拂过相框玻璃表面那一层极其微薄、几乎无法感知的浮尘。
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在安静的空气中响起。时遇指尖一颤,迅速垂下手臂,目光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半分,只背对着门的方向应了一声:“进。”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声在身后响起,带着职场新人特有的清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时总,您好。我是策划部安排过来的新助理,程薇,从今天开始配合您这边的工作。”
时遇缓缓转过身,办公室明亮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照出的是平静无澜、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的职业表情。他没有看那位新助理,目光越过她身侧空无一人的门口,点了点头,如同面对任何一位陌生同事般标准。
“知道了。”他说。
窗外璀璨的灯火无声涌入,将这间办公室切割成一块冰冷的孤岛。巨大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深处那道从未愈合的裂口,刚才在梦里又被如何温柔而残忍地撕开。那里,七年光阴倾注的感情早已沉淀、风化,与沉重的砂砾凝结一体,沉重得难以分辨,究竟是爱得刻骨难忘,还是仅仅不甘于一场壮怀激荡的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