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赴约之后的一周,对李意烛而言,像一段被无限拉长、充满微妙弦音的琶音。校园里的流言依旧像背景噪音般存在,但她发现自己开始能够过滤它们。杨越的态度像一块坚硬的基石,稳固了她脚下原本有些摇晃的土地。他依旧在课间自然地出现在她座位旁,依旧在午餐时“恰好”坐在邻桌,只是眼神交汇时,那里面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的意味。
周三终于到来。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像一声赦令,教室瞬间陷入收拾书包的忙乱喧嚣。李意烛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心脏在胸腔里敲着不规则的重音。她走到校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围墙边的身影。
杨越没穿校服,套了件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单肩挎着背包。褪去了校园的制式装扮,他身上的少年气更加凸显,带着一种随性的、引人注目的帅气。他看到她,站直了身体,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眼神亮了一下,朝她微微颔首。
“走吧。”他等她走近,很自然地说了一句,便转身走在前面,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既不太近带来压迫感,也不太远显得生分。
“沉默咖啡馆”坐落在一条约莫十分钟脚程的老街上,门面不大,木质招牌上刻着简单的字样。推开门,铃铛轻响,一股混合着咖啡醇香、旧书页和肉桂卷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黄柔和,原木桌椅摆放疏朗,墙壁上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旧书。背景音乐是音量极低的爵士钢琴,像空气中看不见的涟漪。
确实如其名,安静得能听到咖啡机蒸汽的嘶鸣和翻书的沙沙声。
杨越似乎对这里很熟,径直走向最里面一个靠窗的卡座,那里被一排高大的绿植半掩着,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喝什么?”他放下背包,拿起桌上的木质菜单递给她。
李意烛浏览着上面手写的花体字,有些无措。她很少来这种地方。“拿铁……就好。”
“一杯拿铁,一杯美式,谢谢。”杨越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道,语气熟稔。服务生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看了杨越一眼,嘴角带着了然的笑意离开。
座位是柔软的皮质沙发,坐下时微微下陷。李意烛将背包放在身边,目光有些局促地掠过书架上的书脊,又落在窗外老街的行人身上。这是她第一次在非校园环境里,单独和杨越相处。空间的转换带来一种全新的、更真实的紧张感。
杨越倒显得很放松,他从背包里拿出习题集和笔袋,摊在桌上,动作自然得像在图书馆一样。“这里比图书馆舒服,”他抬眼看了看她,嘴角有浅浅的弧度,“至少椅子舒服多了。”
他的坦然稍稍缓解了李意烛的紧绷。她也拿出自己的书和笔记本,放在桌上。咖啡很快送了上来,精致的白瓷杯盏,拉花是一只优雅的天鹅。杨越的那杯美式则简单粗暴,黑色的液体蒸腾着苦涩的香气。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然后便低下头,开始攻克他的物理难题。
李意烛捧着温热的拿铁,小口啜饮着,甜与苦在舌尖交织。她偷偷打量着他。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他仿佛自带一种强大的场域,能将任何空间迅速同化成他适应的模样。他的专注具有感染力,渐渐地,她翻动书页的手指不再僵硬,呼吸也平稳下来。
他们就这样,像过去的许多个周三下午一样,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世界里。只是这一次,沉默的质地发生了变化。图书馆的沉默是公共的、带着约束的;而这里的沉默,是私密的、被共享的,仿佛一个无形的结界,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恼人的流言——都隔绝在外。咖啡的香气、笔尖的沙沙声、他偶尔因为思考而轻敲桌面的节奏,共同构成了一种全新的、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李意烛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快地沉浸到了书本里。直到一道阴影笼罩了她的书页。
杨越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俯身看着她桌上的《欧洲文学史》,他指着一段关于但丁《神曲》的评论,低声问:“这个‘寓意的四重性’,具体指什么?”
他的靠近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咖啡和他自身的气息。李意烛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对上他求知欲旺盛的眼睛。她放下笔,尽量用清晰的、不大的声音向他解释中世纪解经学的概念,从字面意义、寓言意义、道德意义讲到神秘意义。
杨越听得极其认真,身体微微前倾,手撑在她的桌沿。他提出几个问题,虽然稚嫩,却切中要害,显示出他并非随口一问。讲解的间隙,他忽然说:“就像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表面是一个运动模型,背后可能藏着能量守恒、动量定理好几层意义。”
这个突如其来的类比让李意烛怔了一下,随即忍不住莞尔。“嗯,”她点头,“有点像。”
他也笑了,眼神明亮,像是又解开了一道难题。他没有立刻坐回去,就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目光从书页缓缓移到她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咖啡馆昏黄的光线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阴影,那里面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专注而温柔。
李意烛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睫,盯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注释。
“这里,”他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一些,手指无意识地在她摊开的笔记本空白处点了点,“比图书馆好。”
“什么?”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以说话。”他直起身,重新坐回对面的沙发,拿起已经微凉的美式喝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随意,仿佛刚才那句近乎耳语的话只是她的错觉,“不用憋着。”
李意烛看着笔记本上被他指尖无意点过的那一小块空白,心里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轻轻点了一下,漾开圈圈涟漪。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在这里,他们的“共振”不再需要完全的沉默,可以被允许发出细微的、交流的声波。
接下来的时间,偶尔的交谈变得自然起来。他会问她一个文学概念,她会在他卡壳时提示一句物理公式。交流简短,却有效地打破了某种最后的屏障。
时间在咖啡香气和低语般的交流中悄然流逝。当窗外老街亮起暖黄色的路灯时,李意烛才惊觉他们已经待了近三个小时。
杨越合上习题集,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差不多了?”他问。
“嗯。”李意烛开始收拾东西。
走出咖啡馆,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迎面扑来,吹散了在室内积聚的暖意。老街华灯初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两人并肩走在回学校的路上,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打出和谐的节奏。经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浓郁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杨越脚步顿了顿,走过去买了一纸袋,转身塞到她手里。
“暖手。”他言简意赅,然后继续往前走,手重新插回卫衣口袋。
纸袋滚烫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李意烛捧着那袋栗子,低着头,跟在他身边。周围的喧嚣、路灯的光影、身边少年沉默而可靠的身影,以及掌心那份实实在在的温暖,交织成一幅无比真实的画面。
她忽然觉得,那些围绕着他的光芒——球场的荣耀、旁人的注视——似乎在这一刻都黯淡了下去。唯有此刻,这条寻常的、灯火阑珊的归途,和他沉默的、带着温度的背影,构成了最清晰、最触手可及的真实。
她悄悄调整了一下步伐,让自己离他更近了一点点,近到能感受到他走动时带起的、微弱的气流。
在这个平凡的周三夜晚,在沉默咖啡馆的共振之后,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根名为“距离”的弦,被轻轻拨动,发出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和谐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