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执着地亮着,那个名字像灼热的烙印,烫伤了李意烛的视网膜。冰冷的冬雨敲打着窗户,淅淅沥沥,如同她过去二十多天里流不出的眼泪。心脏在停滞了一拍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几乎要盖过雨声和铃声。
她盯着那个名字,没有动。身体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僵硬得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二十多天的等待、焦虑、猜疑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凝聚成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屏障。接?还是不接?
她害怕。害怕听到他疲惫的声音,害怕听到公式化的解释,更害怕听到任何可能证实她最坏猜想的话语。那不如就让这通电话成为未接来电,至少还能保留一丝自欺欺人的空间。
铃声固执地响着,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要强行打破她用以自保的坚硬外壳。在铃声即将断掉的最后一刻,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驱使着她颤抖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她没有说话。听筒里,先传来的是一阵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像是车辆疾驰而过的噪音。他似乎在奔跑,或者在某个非常开阔、信号不稳的地方。
“李……意烛?”他的声音传来,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是我,杨越。”
“……嗯。”她终于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我……”他顿住了,喘息声更重了些,背景的风声呼啸着,几乎要淹没他的声音。“我这边……信号可能不太好。我刚……出来。”
出来?从那个封闭的冲刺营?在这样一个深夜,下着冬雨的时候?
李意烛握紧了手机,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这不是幻觉。
“你……”她想问你在哪里,你还好吗,这二十多天为什么没有一点消息……无数个问题拥堵在喉咙口,却一个也问不出来。
“对不起。”他忽然说,这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垮他的重量,“对不起,这么久……没有联系你。”
风声很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那里……管理很严,手机……被统一收走了。今天……才因为特殊情况,暂时……发还。”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解释清楚的迫切,“我试过……找机会,但是……一直没有……”
李意烛静静地听着,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原来是这样。一个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无奈的理由。她所有的猜疑、不安、自我否定,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可笑的、无的放矢的臆想。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和释然的洪流冲垮了她筑起的堤坝,眼眶瞬间湿热。
但她依旧没有说话。她需要更多。仅仅一个解释,不足以修复那几乎被冻结的共振。
电话那头的杨越,似乎感受到了她沉默背后的重量。他的喘息平复了一些,但声音里的紧绷感却更加明显。
“我知道……这不能完全当作借口。”他低声说,背景的风声小了些,似乎他找到了一个相对避风的地方,“我知道你……一定在等。我……”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脆弱的颤抖,“我很想你。”
这句话,像一道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李意烛所有的防御。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滚烫。
她依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这里……很冷。”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每天都是做题、讲课、测试……像个机器。只有晚上……躺下的时候,会想起……图书馆的阳光,咖啡馆的味道……还有……你看着我笑的样子。”
他断断续续地描述着,语无伦次,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撼动人心。他将他在那个冰冷世界里的孤独和挣扎,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我妈……她希望我……走她规划好的路。”他忽然提到了他的母亲,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压力,也有不甘,“竞赛,自主招生,顶尖大学……每一步都不能错。她觉得……别的都是干扰。”
李意烛的心揪紧了。她终于触碰到了那潜流之下的核心。
“但是……”杨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风雨声,也穿透了她心中最后的冰层,“你不是干扰!”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你是我……在黑屋子里……能看到的那一点点光!是让我觉得……我还是杨越,不只是竞赛机器的那部分!”
电话那头传来他更加粗重的呼吸声,仿佛说出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李意烛,”他叫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在呐喊,“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那些……竞赛、大学……很重,真的很重。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最后的力量,然后,用一种清晰到极致、也坚定到极致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但是,我选你。”
我选你。
三个字。简单,直接,却重若千钧。像一道最终确认的指令,强行终止了她系统里所有的错误循环和死机状态。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海啸。
所有的委屈、不安、猜疑,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彻底冲刷、瓦解。泪水汹涌而出,李意烛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了低低的、压抑的呜咽声。
“你……别哭。”听到她的哭声,杨越的声音瞬间慌乱起来,带着手足无措的笨拙,“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我……”
“没有。”李意烛终于开口,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颤,“没有说错。”
她吸了吸鼻子,感受着泪水滑过嘴角的咸涩,心里却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浸泡,所有的寒意都被驱散。
“杨越,”她叫他的名字,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也选你。”
无论未来有多少不确定,无论那两个世界之间隔着怎样的高墙,在这一刻,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他们跨越了地理的距离和现实的阻碍,清晰地、坚定地,选择了彼此。
电话两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风雨声作为背景音,以及彼此通过电波传递的、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他们都知道,这个选择并不意味着所有问题的解决。竞赛的压力,家庭的期望,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像沉重的枷锁存在。但是,他们不再独自面对。
他们终于越过了那个摇摆不定的、危险的“相位临界点”。从此,无论波荡如何,他们的振荡将锁定在同一个方向上。
“我这边……时间快到了。”杨越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和力量,“手机马上要交回去。”
“嗯。”李意烛轻声应着。
“开学见。”他说。
“开学见。”
电话挂断了。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雨声。
李意烛握着依旧残留着些许温热的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是漆黑的雨夜,但在她眼中,却仿佛看到了雨过天晴后,那道必然会出现的光。
共振,在经历了一场濒临断绝的严峻考验后,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临界点上完成了最终的相位锁定,变得更加牢固,更加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