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像一瓶被剧烈摇晃后突然打开的汽水,所有的压力和气泡都喷涌而出,只剩下一种略带恍惚的、甜腻的平静。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倒计时,时间突然变得奢侈而空旷,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李意烛和杨越,像两个刚刚从漫长冬眠中苏醒的生物,需要重新学习如何在没有外部压力的情况下相处。他们拥有了大把大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却反而显得有些笨拙。
最初的几天,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一起。沿着城市的老街一遍遍行走,在河边的长椅上坐整个下午,看云看水看人来人往,话却不多。仿佛那场耗尽心力的大考,也暂时抽走了他们表达的能力。他们更多地是依靠沉默和存在本身来确认对方,就像确认一个在激烈战役后依然完好无损的、最重要的阵地。
直到几天后,那种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下来。他们开始重新“发现”彼此,发现那个剥离了“高三考生”这个紧迫身份后的、更完整的对方。
杨越带着李意烛去了他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旧体育场。那里没有修剪整齐的草皮,只有坑洼的土质跑道和一个锈迹斑斑的球门。他给她讲他如何在这里踢坏第一个足球,如何在这里和一群野小子为了一个进球争得面红耳赤。夕阳下,他像个大男孩一样,笨拙地演示着他标志性的任意球脚法,尘土在金色的光线中飞扬。李意烛坐在破旧的水泥看台上,看着他奔跑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个在竞赛场上沉稳凌厉的杨越,和眼前这个带着野性与童真的少年,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他光谱中,她未曾深入了解过的一条谱线。
作为“交换”,李意烛带他去了城市边缘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旧书市场。那里充斥着纸张发霉的味道和岁月的尘埃。她在杂乱无章的书堆里熟练地翻检,给他看一本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科幻世界》,扉页上有某个不知名读者稚嫩的批注;她找到一本残缺的《诗经》,指着里面被虫蛀蚀的句子,低声念给他听。杨越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和因为发现一本好书而瞬间亮起的眼眸,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一条时间的隧道,窥见了她那个安静世界里,更深邃、更博大的乐趣源泉。这也是她光谱中,一条他未曾完全看清的谱线。
他们开始尝试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一起去听了一场小众的室内乐音乐会,杨越在悠扬的弦乐中强忍睡意,却在结束后被李意烛眼中闪烁的感动所触动;李意烛也被杨越拉着去看了一场午夜场的科幻大片,在震耳欲聋的音效和炫目的特效中,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却发现当自己试着去理解他喜欢的宇宙和未来时,也别有一番震撼。
他们甚至开始学习“争吵”。不再是关于题目解法的小小分歧,而是关于一部电影的理解,一个社会事件的看法,甚至晚上该吃什么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些争吵没有火药味,更像是一种思维的碰撞和磨合。杨越发现李意烛的安静之下藏着极其固执的棱角;李意烛也见识到杨越的直率背后,有着并不粗糙的、愿意倾听和反思的细腻。他们在争吵中,看到了彼此光谱中那些不那么“和谐”、却无比真实的阴影部分。
分数公布的那天,反而显得异常平静。他们约在沉默咖啡馆。当电脑屏幕上跳出那个数字时,李意烛轻轻舒了口气,比她预估的还要好一些。她看向对面的杨越,他盯着屏幕,眉头微微蹙着,然后缓缓松开,转过头看她,眼神复杂。
“怎么样?”她问。
“还行。”他扯了扯嘴角,“够得上……之前想的那几个学校了。”
没有狂喜,没有失落。是一种水到渠成的平静。他们都知道,这个分数,是对过去十二年,尤其是最后一年所有努力的一个交代。它像一把钥匙,能够打开通往下一个阶段的大门。
填报志愿的那几天,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他们坐在咖啡馆里,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报考指南和各个学校的资料。阳光很好,咖啡香气氤氲,但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却漂浮着一种现实的、沉重的颗粒。
杨越的分数很有竞争力,他的选择面很广,顶尖的理工科大学几乎都在射程之内,其中几所,正是他母亲一直期望他去的。李意烛的成绩同样优秀,但她更偏向于综合类大学里人文气息浓厚的专业。
他们开始具体地、一项项地比对城市、学校、专业。地图被摊开,红蓝两色的笔迹勾勒出不同的可能性。有时,他们的笔迹会在同一个城市交汇,两人会默契地抬头,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希望和安心。有时,笔尖指向的方向南辕北辙,他们便会陷入短暂的沉默,各自盯着地图上遥远的距离,不说话。
这不再是雪夜里“我选你”那样浪漫的宣言,而是需要落实到具体坐标的现实抉择。他们必须考虑专业的匹配度、学校资源的优劣、未来发展的可能性。那些曾经被高考压力暂时掩盖的现实因素,此刻清晰地横亘在他们面前。
有一次,当他们讨论到两所各自心仪、却分处南北两极的学校时,争论变得有些激烈。
“那个学校的物理系是全国顶尖的,机会完全不同!”杨越的语气有些急。
“我知道,但我喜欢的专业,在那个学校并没有优势,反而在另一所……”李意烛试图解释。
“可是距离太远了!”他打断她,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杨越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语气软了下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意烛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挣扎和担忧,心里那点因为被否定而产生的不舒服也瞬间消散了。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我知道。”她轻声说,“我们慢慢看,总会有……交集的选项。”
他们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更加耐心、更加理性地去分析和寻找。他们发现,除了那些顶尖的、却遥不可及的目标,还有许多其他优秀的、能够将他们维系在合理距离内的选择。他们开始学习妥协,但不是无原则的退让,而是在理解对方需求和坚持自身理想之间,寻找那个最和谐的平衡点。
这个过程,远比做一道物理题或写一篇作文要复杂得多。它考验的不仅仅是智商,更是情商、耐心和对彼此关系的信心。
当最终将志愿表确认提交的那一刻,他们走出教育局的大门,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两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又共同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志愿表上,他们的第一志愿,落在了同一座以梧桐树和深厚文化底蕴闻名的城市。不是最初最激进的选择,也不是保守的退让,而是一个经过反复权衡、对彼此未来都最为有利的、理性的浪漫。
杨越选择了一所理工强校的王牌专业,李意烛则进入了另一所综合性大学她心仪已久的人文学院。两所学校隔着一条栽满梧桐的马路,遥遥相望。
他们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达成共识的轻松,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一种共同规划了人生重要一步的、沉甸甸的喜悦。
这个夏天,他们不再仅仅是相互吸引的两束光。他们开始真正理解彼此光谱的构成,接纳那些明亮的谱线,也包容那些幽暗的波段。他们学习在更广阔的生活背景下相处,学习面对现实的压力并共同寻找解决方案。
他们的关系,在高考这个巨大的干涉实验之后,并没有凝固成单一的图样,而是展开成了一幅更为丰富、立体、包含无限可能性的——新的谱系。
这幅谱系,以那座梧桐之城为新的画布,等待着他们,用接下来四年的时光,亲手描绘上更加绚烂多彩的颜色。而他们的故事,也即将翻开全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