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交替,梧桐叶落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沉默地指向城市灰白色的天空。学期的节奏越来越快,期末的压力如同渐渐弥漫的寒气,渗透进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李意烛和杨越在各自的轨道上高速运转,见面的频率被进一步压缩,有时甚至整整一周,都只能在深夜匆匆一通电话,或者在拥挤的食堂偶然碰面,交换一个疲惫却温暖的眼神。
那种因“衍射角”不同而产生的微妙隔阂,在繁忙的催化下,并没有消失,反而像湖底的水草,在平静的表面下悄然生长。他们依旧分享着生活,但那些分享,有时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报备,失去了深入交流的余裕。
杨越的科技创新社团接了一个校外的商业项目,期限紧迫,报酬丰厚。他几乎将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了进去,甚至翘掉了一些他认为“不重要”的通识课程。李意烛则陷入了论文的苦海,为了查证一个 obscure 的哲学概念,她需要翻阅大量晦涩的原著和文献,常常在图书馆古籍部一坐就是一天,出来时头晕眼花,感觉像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回来。
他们约定好的周末约会,开始出现取消和推迟。
“对不起,烛烛,项目调试到了关键节点,今晚得通宵……”
“没事,你忙。我论文也正好卡住了。”
“下周,下周一定补偿你!”
“好。”
电话挂断,李意烛看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心里空落落的。她理解他的忙碌,正如他理解她的投入。但这种理解,并不能完全填补那份渴望靠近却被现实推远的失落。
有时,他们会试图在电话里多聊几句。
杨越会兴奋地讲述他们如何用了一个巧妙的算法,解决了客户提出的一个棘手问题,语气里充满了成就感。李意烛听着,为他高兴,却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仅仅因为他开心而完全沉浸其中。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些关于存在与虚无的沉重思考,那些在故纸堆里感受到的跨越时空的共鸣,似乎无法用三言两语与他分享,也似乎与他那个追求效率和结果的世界格格不入。
同样,当李意烛试图跟他描述,她在某本十七世纪的宗教著作里,读到一种对苦难近乎诗意的阐释时,杨越在短暂的沉默后,通常会给出一个非常“杨越式”的回应:“听起来很……复杂。不过,想那么多不累吗?问题解决了不就好了?”
他并非不关心,只是他的思维模式已经被高度工具化和目标化。这种本质性的差异,在精力充沛、相处时间充裕时,可以被好奇和爱意暂时掩盖;但在双方都疲惫不堪、沟通时间被极度压缩时,就变得格外明显。
他们仿佛两束来自同一光源的波,在穿过大学这面“双缝”后,不仅衍射角发生了变化,连相干长度也开始受到考验。相干长度,指的是光波能够保持干涉能力所传播的距离。现实中,各种损耗和干扰会使得波的同步性逐渐丧失,最终无法形成清晰的干涉图样。
繁忙,成了最大的干扰源。疲惫,则是无形的损耗。他们都在努力朝着共同的方向传播,但各自路径上的“噪声”和“衰减”不同,使得他们振荡的同步性正在一点点失去。那些短暂的、仓促的交汇,往往来不及形成深刻的“干涉”,便又匆匆分离。
一个周五的晚上,杨越的项目终于告一段落,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社团决定庆祝,在学校后门的烧烤摊聚餐。他给李意烛打电话,声音带着久违的轻松和兴奋:
“烛烛,我们项目搞定了!出来一起吃烧烤吧?大家都来!”
电话那头很嘈杂,能听到他队友们喧闹的笑声和碰杯声。李意烛正对着一篇要求严苛的哲学论文草稿焦头烂额,思路卡在某个环节,心情本就有些烦躁。听到他那边的热闹,再对比自己这边的孤军奋战,一种莫名的委屈和距离感涌上心头。
“我……论文还没写完,明天就要交了。”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啊?还没写完啊?”杨越的语气带着点失望,但很快又调整过来,“那……要不你过来稍微坐一下?吃点东西再回去写?大家都想见见你呢。”
“不了,”李意烛揉了揉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真的没心情。你们玩得开心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吧。”杨越的声音低落下去,“那你……别熬太晚。”
“嗯。”
挂了电话,李意烛对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想象着烧烤摊上的烟火气和热闹,想象着杨越被朋友们环绕、举杯庆祝的样子,而自己却独自坐在清冷的宿舍里,与几百年前的思想搏斗。两种画面割裂得让她心口发闷。
而烧烤摊那边,杨越放下电话,面对队友们“家属怎么没来”的起哄,勉强笑了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很想和她分享这份喜悦,想象着她能在身边,用那种安静而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他希望她能融入他的圈子,了解他为之奋斗的事情。她的拒绝,让他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
那天晚上,李意烛熬夜写完了论文。杨越和队友们喝到很晚。
他们各自经历了一个重要的节点,却无法在对方最重要的时刻在场。
第二天中午,两人在食堂见面。都带着宿醉般的疲惫——一个是精神上的,一个是身体上的。
“论文写完了?”杨越问,眼下乌青。
“嗯。你们昨晚玩到很晚?”
“还好。”
对话干巴巴的。他们低头吃着饭,一时无话。那种曾经无话不说的亲密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他们都感觉到了那种同步性的流失。就像两列原本并排行驶的火车,因为轨道的细微偏差和速度的差异,正在慢慢地、不易察觉地拉开距离。
相干长度,正在逼近极限。他们还能在抵达终点前,重新校准频率,找回那份清晰的干涉吗?这个问题,像一片阴云,笼罩在冬日的天空中,也笼罩在彼此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