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关于“诚实的谎言”的雨夜对谈之后,沈清弦与江澄秋之间,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变薄了。并非变得熟络,江澄秋依旧保持着那份固有的疏离,但那种疏离之中,少了一些戒备,多了一丝默许——默许了沈清弦在他精神疆域边缘的、温和的徘徊。
他们开始有了更多零星而简短的交谈。话题依旧围绕着书籍,偶尔会延伸至某位哲学家的观点,某段历史的谜团,或是烟屿本地某种奇特的海雾现象。江澄秋的话语依旧吝啬而精准,像经过严格筛选的珍珠,每一颗都带着沉静的光泽。沈清弦则像一个耐心的采珠人,小心翼翼地潜入那片深湛的思想之海,每一次短暂的收获,都足以让他反复品味许久。
他不再急切地追问关于绘画、关于《荒原》、关于封笔的往事。他隐约感觉到,那些是深埋在江澄秋心底、尚未愈合的伤口,任何直接的触碰,都可能引发剧烈的排异反应。他选择等待,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等待着那层坚冰从内部自然融化的时刻。
而他的画笔,也并未停歇。
烟屿的景致,与他所熟悉的江南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精巧的亭台楼阁,没有婉约的烟柳画桥,只有一种原始、粗粝、近乎洪荒的力与美。那永无止境的海雾,那沉默而强大的海洋,那被海风侵蚀得棱角分明的礁石,那在恶劣环境中依旧顽强生存的、低矮的植物……这一切,都强烈地吸引着他,呼唤着他用色彩去回应。
他常常在午后,当“遗光”书店的宁静几乎要将他同化时,背上那个便携的木质画架和一应画具,独自一人来到烟屿镇外一处僻静的海岸线。这里没有游人,只有一片延伸入海的、黑色礁石组成的岬角,以及一片不算宽阔、夹杂着无数细小贝壳碎片的灰色沙滩。
海风在这里变得更加自由而狂放,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发丝凌乱。雾气在这里也变幻莫测,时而浓得化不开,将天地压缩成一片混沌的灰白;时而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其后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以及那一线墨蓝色的、躁动不安的海平面。
沈清弦喜欢这里。这里的荒凉与力量,让他想起江澄秋那幅《荒原》,虽然表现形式截然不同,但内核里,似乎共享着某种关于生命本质的、沉默而巨大的追问。
他支起画架,固定好画布,打开调色盘。他没有刻意去构思,只是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片天地之间,感受着风的力度,雾的湿度,海的呼吸,以及脚下礁石亘古的沉默。然后,他拿起画笔,蘸取颜料,开始涂抹。
他画得很快,很投入,带着一种被环境激发的、近乎本能的冲动。他用大号板刷蘸取稀释过的、不同层次的灰色与蓝灰色,迅速铺陈出天空与海洋的基调,那色彩沉郁而充满动感。他用刮刀挑起厚重、粘稠的白色与铅灰色,堆叠出雾气的流动感与体积感,让它们仿佛真的在画布上盘旋、弥漫。他用细碎的笔触,点缀出礁石上湿漉漉的反光,以及沙滩上那些贝壳碎片在微弱天光下闪烁的、细微的光芒。
他并没有试图去精确复制眼前的景物。他追求的,是捕捉那种“感觉”——那种被巨大自然力量包裹时的渺小与敬畏,那种在永恒与瞬息之间的彷徨与悸动,那种弥漫在空气里的、混合着孤独、自由与淡淡忧伤的复杂气息。
他全神贯注,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礁石群中,一个灰色的身影,已静静伫立了许久。
江澄秋本是循着平日散步的路径来到这片海岸。这片岬角,是他偶尔会来的地方,喜欢这里的僻静与不被干扰。今天,他却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及那幅支起的画架。
他本想悄然离开,不打扰对方的创作。但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幅尚未完成的画作时,他的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移动。
画布上,没有绚烂的色彩,没有复杂的构图,甚至没有清晰的形象。只有大片涌动、交织的灰与蓝,堆叠、流淌的白与铅灰,以及几笔看似随意、却极其精准的、勾勒出礁石轮廓与质感的深褐与黑色。
然而,就是这样一幅看似未完成的、充满即兴笔触的画作,却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狠狠敲击在江澄秋的心脏上。
他看到了。
看到了那被沈清弦用色彩捕捉下来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海岸,更是他江澄秋内心深处,那片被他试图用遗忘和沉默来埋葬的……“光”。
那“光”,并非明亮、温暖的具象。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态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是一种在沉郁与荒凉之中,依然能敏锐感知到“美”的存在的能力。是一种即使面对无尽的灰雾与狂暴的大海,依然能发现贝壳碎片上那细微闪光的好奇与温柔。是一种将自身的情感与思索,毫无保留地、真诚地投射到笔触与色彩之中的、近乎笨拙的勇敢。
这画里的每一笔,都透着一股未被世俗规训、未被理论束缚的、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一种对世界依然保持着最本真的好奇与回应的能力。
这种能力,这种“光”,江澄秋曾经拥有过。
在他拿起画笔的最初,在他尚未被声名所累,尚未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之前,他也曾这样纯粹地、热烈地、不带任何功利心地去观察世界,去表达自我。那时的画,或许技巧稚嫩,构图青涩,但里面充满了这种毫不掩饰的、灼热的“光”。
后来,他迷失了。迷失在技巧的追求中,迷失在意义的拷问里,迷失在死亡的绝对性所带来的巨大虚无感中。他以为追寻艺术的极致,是走向更深的哲学思辨,是直面更黑暗的生命真相。他封笔,是因为他觉得那种最初的、“幼稚”的“光”,在巨大的虚无面前,不堪一击,是一种自欺欺人。
他亲手埋葬了它,以为自己走向了更深刻的成熟与清醒。
可是,此刻,在沈清弦的画架上,在这片他试图用来遗忘的海岸边,他猝不及防地,与他被自己遗弃的“光”,迎面撞上。
这个从江南来的青年,这个眼神温润、笑容清澈、带着一身水汽与执着的年轻人,用他的画笔,如此精准地,将他江澄秋试图遗忘的、视为不成熟而抛弃的过去,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眼前。
没有评判,没有说教,甚至可能连沈清弦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画出了什么。他只是诚实地、本能地,画出了他所感受到的这片海,这片雾,这片天地。
而这种“诚实”,这种“本能”,恰恰是江澄秋失落已久,并错误地认为不再重要的东西。
海风更猛烈了些,吹动了江澄秋灰色的毛衣下摆,也吹动了沈清弦额前的碎发。沈清弦似乎终于完成了某个部分的刻画,停下笔,微微后退一步,眯起眼睛,审视着画布,似乎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礁石群中那个静立的身影。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惊讶,以及看清来人后的愕然。
“江先生?”沈清弦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江澄秋,更不确定对方在这里站了多久。
江澄秋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定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此刻风云变幻的海面。那里面有震惊,有恍惚,有一丝被刺痛般的收缩,更有一种……深沉的、仿佛从漫长冬眠中被唤醒的悸动。
他缓缓抬起脚步,从礁石上走下,踏过粗糙的沙地,一步步走向画架。
沈清弦看着他走近,看着他脸上那种从未见过的、近乎恍惚的神情,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自己的画是否冒犯到了对方。他下意识地侧开一步,让出空间。
江澄秋在画架前站定,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油画颜料特有的气味。他沉默地、极其专注地看着那幅画,目光一寸寸地扫过画布上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笔触,每一种色彩的混合与碰撞。
他看了很久,久到沈清弦几乎能听到自己有些加快的心跳声,以及远处潮水周而复始、永不停歇的拍岸声。
终于,江澄秋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艰难地,将目光从画布上移开,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沈清弦。
他的眼神,不再是往常那种深潭般的、将所有情绪都隔绝在下的沉静。那层坚冰般的外壳,仿佛被某种温暖的东西从内部融化,裂开了细密的纹路。冰层之下,是沈清弦从未见过的、汹涌而复杂的情感——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有深切的恍然,有一丝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疲惫。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看着沈清弦,用一种全新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般的目光,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
那目光,不再有疏离,不再有审视,只有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共鸣,与一种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的认领。
然后,在沈清弦屏息的注视下,江澄秋极轻、极缓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没有评价,没有赞美,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词语。
但这一个点头,却胜过千言万语。
它像一道潮信,一道在漫长枯水期后,终于如期而至的潮信。它带来了远方的消息,带来了海水重新漫上干涸河床的、带着咸腥气息的希望。
它意味着,某种坚固了太久的东西,终于开始松动了。
沈清弦看着江澄秋眼中那破碎后又重聚的、微弱却清晰的光,看着他那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微微松懈下来的肩膀,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温热的情绪所充满。
他明白了。
他不仅画出了这片海岸,他更画出了通往江澄秋内心囚牢的一把钥匙。
海风依旧在吹,雾气依旧在流淌,潮汐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歌唱。
但在这一刻,在这片荒凉而美丽的北方海岸线上,两个孤独的灵魂,因为一幅未完成的画,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却震耳欲聋的对话。
坚冰,初融。
潮信,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