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句平淡的“他自己倒先被处理了”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在乔郁心底激起一圈涟漪。不是忏悔，不是得意，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乔郁眼底那抹暗红更深了些，像被投入墨汁的朱砂，一种近乎痒意的兴奋感顺着脊椎爬升。

“说得真干脆。”乔郁的指尖离开了自己的长发，轻轻点在许宰所坐沙发的木质扶手上，指节叩击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像是某种隐秘的节拍。“‘宰’这个字，比‘灾’好，干净利落，更配你。”他低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磁性的沙哑，“处理得不错。”

许宰微微抬了下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该受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在评价天气。

乔郁喜欢这种毫无负担的冷漠。他站直身体，退后一步，拉开了那点暧昧的危险距离。猎手需要观察猎物的活动空间。他踱步到客厅的另一头，那里立着一个嵌入墙体的巨大书柜，里面整齐码放的书，大多崭新，像精致的装饰品。他随意抽出一本硬壳精装书，书名是烫金的复杂外文。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方。”乔郁的目光落在书页上，仿佛在阅读，声音却清晰地传到许宰耳中，“东西随便用，除了……那间上锁的书房。”他合上书，指尖抚过冰凉的封面，“好奇心太重，有时候不是好事。”这话既是警告，也是一种刻意的引诱。

许宰的目光安静地扫过客厅。简约而昂贵的家具，纤尘不染的地板，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繁华却遥远的灯火。这里没有旧房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和绝望，只有一种冰冷的、秩序井然的气息，像乔郁这个人一样。他留意到玄关处随意丢着的一双价格不菲的男鞋，却找不到第二双常穿的家居鞋痕迹。

“我的房间在哪？”许宰问，声音平稳，没有丝毫初来乍到的拘谨或不安，更像是在确认信息。

乔郁转过身，背靠着书柜，双手随意地插进裤袋里，黑色丝绸衬衫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楼上，走廊尽头那间，能看到东边的河景。”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离我的主卧不远。隔音……还不错。”

这暗示性的补充并未在许宰脸上激起波澜。他只是点点头：“知道了。”

这种过分的平静，像是对乔郁所有试探性抛出的饵钩的无视，反而让乔郁心中那点被压抑的掌控欲和探究欲愈发翻涌。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更确切地说，是讨厌自己竟然开始期待失控带来的刺激。

乔郁离开书柜，重新走向许宰。这次他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停在几步开外，垂眼打量着沙发上这位新“住户”。许宰太高了，即使坐着，那肩膀的轮廓也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感，和他脸上那过于平静甚至显得几分无害的神情形成奇异的反差。

“没什么想问的吗？”乔郁微微偏头，一缕黑发滑过耳际，“比如，我是什么人？或者，把你带回来，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循循善诱的意味，瞳孔深处，那抹暗红在昏黄光线下如同燃尽的余烬，明灭不定。

许宰终于抬起眼，迎上乔郁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但那份平静之下，乔郁第一次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评估？仿佛坐在对面的乔郁，才是一件需要被仔细打量、权衡价值的物品。

“问了，你就会说实话吗？”许宰的语气很轻，带着点疑惑的天真 感，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乔郁试图营造的神秘感和掌控氛围。

乔郁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那笑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被看穿的无奈和更多的兴味。“有意思。”他重复着这个词，舌尖仿佛尝到了某种陌生的甜腥味。“真的很有意思。”他眼底的红仿佛更亮了些，不再是余烬，而是隐隐燃烧的火星。

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洞悉和操控力，在这个名为“许宰”的少年面前，似乎总是滑向某种不可预测的方向。对方像一潭深水，扔进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他预想中的波澜，水面晃动片刻，依旧归于沉寂，反而映照出自己投入石子时略显滑稽的姿态。

许宰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乔郁笑。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表演。

乔郁的笑意慢慢收敛，只剩下一抹难以捉摸的痕迹停留在嘴角。他不再试图去解读或者引导许宰。一种更原始、更兴奋的感觉在血管里奔涌——棋逢对手。他原本以为捡到了一只特别的、沉默的小兽，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次……邀请？邀请他踏入一个也许更危险的游戏。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只有昂贵的香氛和自己身上清冽的皂味。他转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几分惯常的慵懒：“饿了吧？家里只有速食，或者……”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在许宰脸上逡巡，“你会做饭吗？”

许宰的目光终于从乔郁脸上移开，投向厨房的方向，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会一点。”他简单地回答。

“哦？”乔郁挑眉，这又是一个意外之喜。“那，去弄点吃的？厨房随便用。”他侧身让开通向厨房的路，像在打开一个新的舞台。

许宰没有推辞，撑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他站起来时，身高的压迫感更为明显，几乎比乔郁还高出半个头。他没有立刻走向厨房，而是在原地停顿了一瞬，目光再次落回乔郁脸上，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问题，像丢下另一颗石子：

“乔先生家里有咖啡吗？磨豆的那种。晚上处理事情，有点困了。”

这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却让乔郁胸口那枚小小的金属钉猛地一跳，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许宰说“处理事情”，说的是“处理”他父亲！他用如此日常的口吻，提起一件如此惊悚的事，并且在最后补充了一句“有点困了”。那平静的陈述下，是赤裸裸的、冰冷的现实，以及一种……近乎戏谑的随意。

乔郁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感觉一股更加灼热的、带着摧毁意味的兴奋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许宰走向厨房的挺拔背影，黑色瞳孔里，那点暗红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滴，瞬间扩散、弥漫，几乎要掩盖掉原本的墨黑。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哑： “…在橱柜上面第二格，有咖啡机和磨豆机。自便。”他顿 了顿，看着少年在开放厨房里熟练地打开柜门寻找的身影，补充道，“需要帮忙吗？”

“不用。”许宰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打开咖啡豆包装的窸窣声，“乔先生坐着等就好。”

乔郁依言坐回了自己的沙发，身体却微微前倾，手臂搭在膝盖上，像个全神贯注的观众。厨房暖黄的灯光勾勒出许宰专注的侧影：他找到磨豆机，量取豆子，动作不算特别娴熟，但异常沉稳。豆子在机器里被碾碎的噪音响起，掩盖了客厅过于清晰的寂静。很快，浓郁的咖啡香气开始弥漫，带着微苦的焦香，奇异地中和了空气中原本冰冷的秩序感。

乔郁的目光紧紧锁在许宰身上。少年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遮住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他挽起了一小节 T 恤袖子，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带着青年特有的紧实感，上面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有几处极淡的、快要消退的陈旧淤青印记。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稳稳地操作着咖啡机。

水汽蒸腾，咖啡液缓缓滴落。许宰拿过两个干净的白色骨瓷杯。乔郁看着他的动作——没有犹豫，没有询问乔郁是否需要，直接倒了两个半杯。仿佛这是理所当然，仿佛他们是……某种共享空间的同伴。

许宰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步履稳健，袅袅热气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下颌线条。他将其中一杯放在乔郁面前的矮几上，没有看他的眼睛，动作自然得如同在这里住了很久。然后他自己拿着另一杯，在原来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轻轻吹了吹热气，小啜了一口。

“谢谢。”乔郁端起自己的杯子，指尖感受着瓷杯温热的触感。咖啡的香气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又混合着危险的信号。

他看着许宰垂眸安静喝咖啡的样子，那侧脸的弧度在蒸汽中显得有几分温和。

“味道不错。”乔郁说，语气真诚了几分，他确实很久没喝到这种简单冲泡、但选豆还不错的咖啡了。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许宰因为热气而微微湿润的嘴唇上。“看来你会的，不止‘一点’。”

许宰抬起眼，杯沿后的眼睛清亮，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故作谦逊。

“凑合。”他说，放下杯子，目光落在乔郁胸前微微敞开的领口处

视线没有任何停留，自然地移开，重新看向乔郁的眼睛。

“乔先生，”许宰的声音平稳，“这里的锁，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