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心城这片被划定的禁区里,仿佛流逝得格外缓慢。
日升月落,对于永恒的神明而言不过弹指,但对于等待中的魔族,尤其是亲自坐镇观察的星魔神瓦沙克而言,每一刻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揣测。那层梦境力场依旧稳定存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期间,不乏有好奇心过盛或别有用心者试图窥探,无一例外都在靠近后陷入了或长或短的迷梦,醒来后往往神色恍惚,记忆混乱。
这更加深了魔族高层对其中存在的忌惮与好奇。
终于,在某个晨曦微露的清晨,那片区域中心,一直如同精致人偶般沉睡的银发少女,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直静静悬浮的幽夜冥河水母“阿夜”伞盖边缘的光晕随之泛起温柔的涟漪,如同在无声地回应。
然后,那双紧闭的眼眸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极其特别的异色瞳眸——左眼是仿佛蕴藏着无尽迷雾与预兆的灰色,右眼则是如同能洞穿虚妄、映照真实的璀璨金色。此刻,这双本应蕴含神性威仪的眼眸里,却带着一丝刚刚醒来的迷蒙和水汽,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稚气。
她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聚焦视线,先是看了看周围陌生的、弥漫着黑暗元素的环境,然后又仰头看向守护在自己身边的巨大水母。小小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慌,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依赖。
她伸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手,半趴在水母冰凉而柔软的伞盖上,用带着刚睡醒的软糯鼻音,含糊地要求道:“阿夜,抱。”
幽夜冥河水母的几根触须立刻轻柔地探出,如同最灵巧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将娇小的主人卷托起来,然后稳稳地放置在它宽大而富有弹性的伞盖顶端。坐在上面的少女,身高恰好能与外围看守的魔族平视,甚至更高一些。
她晃了晃悬空的小腿,异色瞳好奇地望向结界外围——那里,因为她的苏醒而瞬间绷紧神经的瓦沙克及其下属正严阵以待。
少女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警惕与审视,她只是歪了歪头,用那双灰金异色的眸子纯净地看向瓦沙克,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声音清脆而带着点天真的疑惑: “阿夜,我们到了吗?”
她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仿佛穿越世界、降临异界,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长途旅行后的短暂小憩。而此刻,她只是关心是否抵达了目的地。
幽夜冥河水母无法用语言回答,但它伞盖边缘流淌的幽蓝光芒变得更加柔和,一条触须轻轻抬起,如同指针般,若有若无地指向了瓦沙克的方向,似乎在向小主人示意——眼前的存在,或许能提供答案。
瓦沙克心中凛然。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层令人迷失的梦境力场并未随着少女的苏醒而完全消失,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如同沉睡的火山,随时可能因刺激而喷发。
而少女那纯粹的眼神和幼稚的言语,与她身上散发出的、本质依旧浩瀚的神力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尽可能平缓、不带敌意的语气开口,试图与这超乎理解的存在进行第一次接触:“陌生的客人,这里,是圣魔大陆的心城。我是这里的看守者,瓦沙克。请问,您来自何方?为何降临于此?”
坐在水母伞盖上的艾莉西亚,听着瓦沙克的话语,异色瞳眨了眨,似乎是在努力理解这陌生的语言和其中蕴含的信息。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毛,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因为没听到想听的答案而有些困扰。
艾莉西亚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瓦沙克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我是来找伊芙的。”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直白与困倦的软糯,仿佛只是在寻找一个走失的玩伴。然而,“伊芙”这个名字,以及其中蕴含的、连瓦沙克都无法完全解析的微妙气息,让他瞬间意识到,这绝非简单的寻人。这个名字背后,可能关联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存在或秘密。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下一句。
“你们,在我睡觉的时候想杀掉我吧。”
小姑娘慵懒地靠在阿夜伸出的触须上,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异色瞳半眯着,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甚至有些无聊的事情。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漫不经心的直率。
瓦沙克背后的魔族守卫们瞬间绷紧了身体,手下意识地按上了武器。他们确实动过杀念,被如此直白地戳破,难免心虚与紧张。
瓦沙克抬起一只手,示意身后的人保持绝对安静。他的表情依旧维持着镇定,但内心深处早已波澜起伏。她如何得知?是那只奇异水母的感知,还是她自身在沉睡中依旧能捕捉到外界的恶意?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们远远低估了这位“客人”的感知能力。
“陌生的客人,”瓦沙克斟酌着用词,语气更加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在未知存在降临心城时,出于对家园的守护,一些警惕和试探是不可避免的。但魔神皇陛下已下令,在您苏醒前不得惊扰。我们并未对您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不是吗?”
他巧妙地避开了“杀死”这个尖锐的词汇,将之前的杀意解释为“警惕和试探”,并抬出魔神皇的命令来表明他们后续的克制态度。同时,他紧紧关注着艾莉西亚的反应,试图从她稚嫩的表情和话语中解读出更多信息。
艾莉西亚听完,灰色的左眼似乎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困倦迷雾,而金色的右眼却依旧清亮,她用小手指卷了卷垂到胸前的银发,嘟囔道:“嗯…因为你们杀不掉呀。阿夜会保护我,而且……”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表达,“…靠近我,会做梦的。”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你们想杀,但做不到,所以没关系。重点在于“会做梦”这个结果,而非杀戮的意图本身。这种纯粹基于能力和结果的认知,带着一种属于更高层次存在的、理所当然的漠然。
瓦沙克心中暗凛。她果然知晓梦境力场的存在,并且视之为一种自然的防护。这更印证了她的不凡。同时,她话语中透露出的对自身安全的绝对自信,也让他更加确信,绝对不能与她为敌——至少在他们完全了解她之前。
“您说的对,是我们冒犯了。”瓦沙克从善如流地承认,姿态放得更低,“那么,您提到的‘伊芙’,能告诉我们更多关于她的信息吗?或许,我们可以帮助您寻找。”
他试图将话题引回最初的目标,这既是试探,也可能是一个与这位神秘存在建立联系的契机。
艾莉西亚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眉头微微蹙起:“伊芙…就是伊芙呀。她亮亮的,暖暖的…味道很好闻。”她用着孩子气的描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闻到过,她好像…来过这里附近?或者…想过这里?”
她的表述含糊而不确定,仿佛依靠的是一种模糊的感应而非清晰的线索。但这句“来过这里附近”或“想过这里”,却让瓦沙克瞳孔微缩。难道那位“伊芙”,也曾与圣魔大陆,甚至与心城,有过某种关联?
“你好漂亮,比阿夜还漂亮。”
艾莉西亚那句没头没脑的夸奖让瓦沙克微微一怔。“你很漂亮,比阿夜还漂亮。”这种孩童式的、纯粹基于视觉的赞美,与之前洞悉杀意和警告勿窥命运的话语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他身下的幽夜冥河水母似乎听懂了,几根触须不满地轻轻摆动,伞盖边缘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像是在无声地抗议。
紧接着,小姑娘向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拒绝的自然而然:“抱。”
瓦沙克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作为高贵的星魔神,他早已不记得上一次与人有如此亲近的接触是什么时候。但看着那双带着困倦和期待的异色瞳,以及考虑到她之前展现的莫测能力,拒绝似乎并非明智之举。
他迟疑地、略显笨拙地伸出手,将那个娇小柔软的身体从水母伞盖上接了过来。小姑娘一落入他怀中,就自动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像只慵懒的猫儿般安顿下来,还将小脸凑近他的颈窝,轻轻嗅了嗅。
“你身上的气味有些熟悉?”她喃喃着,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抬起眼皮,用那双迷蒙却仿佛能看透本质的眼睛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不过窥见命运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好不要过度使用。”
“!!!”
瓦沙克心中剧震,抱着她的手臂都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瞬。
她知道了!她竟然如此轻描淡写地点破了他力量的核心与禁忌!这绝非巧合。她不仅能感知恶意,还能直接洞察他力量的本质!这种被完全看穿的感觉,比面对魔神皇陛下的威压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未知的寒意。她究竟是谁?为何能如此轻易地道破连魔族内部都少有人完全了解的、他窥探命运所需要承受的反噬?
就在这时,艾莉西亚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要带我,去找那位陛下吗?那么我们走吧。”她努力地晃了晃小脑袋,试图驱散浓重的睡意,“在我下一次睡着之前,我们最好快点。”
瓦沙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了一眼那只依旧悬浮在原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水母,正思索如何安排。
“它……”他刚开口,怀中的小姑娘就仿佛知道他的顾虑,软软地拍了拍他的胸口,像是在安抚。
“阿夜留下,”她转过头,对水母轻声说,“我去去就回,别担心。”
幽夜冥河水母的触须缓缓垂落,光芒稳定下来,似乎接受了这个安排,但依旧牢牢锁定着主人的方向。
交代完毕,艾莉西亚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小小的身子彻底放松下来,依赖地往瓦沙克怀里蹭了蹭,寻找着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她的声音已经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真的很困…”
话音未落,那小脑袋已经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磕在了瓦沙克的肩膀上。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竟是转眼间又陷入了沉睡。
瓦沙克僵硬地抱着怀中再次熟睡的小姑娘,感受着那轻得不可思议的重量和透过衣料传来的、属于生命的温热,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前一秒还能语出惊人,洞穿秘密,下一秒就能像个真正的孩子般毫无防备地睡去。这种极度的矛盾与未知,让他这位执掌命运轨迹的星魔神,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慎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她不会滑落,然后对下属沉声吩咐:“严守此地,不得靠近那只水母。我即刻带她去见陛下。”
说罢,他抱着这沉沉睡去的“谜团”,转身,快步向心城最深处那座宫殿走去。每一步,都感觉像是在踏向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