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起来,明明还未入冬,逼仄的冷就绕过衣物的空隙贴上皮肤,逼得人直打颤。
不过对于有修为傍身的修士来说,气温是不值得让他们发颤的,令他们身上发冷的,是面前进犯修真界的魔族大军。
天上飞着,地下跑的,长的人模人样的,长的衣冠楚楚的,都有。
数量之多,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概势必要把包围着的人和物全都搅碎。
在此之前,这张强悍的网已经包围了与知玄宗齐平的三个宗门,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让三个宗门沦为阶下囚。
距离魔族踏破人魔的分界线,仅仅两个时辰而已。
燕华早早让他宗门下的弟子躲到里面,带领所有能赶到的长老出门迎战。
手中紧攥着的玉简一次次传出其他三个宗主的劝告——燕华,投降吧,好歹他们不杀人啊……
为首的将领身形粗犷,腰间别着一把煞气十足的弯刀,他站在最前面,冷眼看着知玄宗的护宗大阵的运转。
一样的大阵,他们都劈了三个了,不差这一个。
燕华和一众长老紧张对峙这对面的强敌,生怕对方突然动手,空气被撕扯着压成薄薄的一片,让人喘不过气。对方不再和前面一样势如破竹的攻击,反倒更让人心神不安。
为什么不动手呢?
很快,燕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只见从魔族人尊敬的避让中走出来的新晋魔君,不是旁人,正是百年前自己的师侄,那个被自己师兄抛弃在鹿鸣山的谢衔青!
过去的谢衔青虽然性子冷,但是能清楚的看出来那张冷面下的羞赧和温顺,现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杀伐果断的寒凉之感,一双带血似的眸子看过来,只让人遍体生寒。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谢衔青冷眼直视着惊恐的众人,缓缓开口:“把沈让交出来。”
随后又附带上好处:“我撤兵。”
所有的长老都认出了他,有的一口气哽在胸口不上不下,有的看着警惕的宗主和杀气腾腾的谢衔青,底骂了一句造孽,最后还是稳稳的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没有一个人回话。
就这么僵持着。
眼看着天色不早,魔族已经蠢蠢欲动,谢衔青的耐心却似乎无限大。他冷漠的摩挲着手里的小物件,燕华的神经紧绷着,一面低声传音安慰自己的宗门子弟。
忽的,一道懒散的声音打破寂静。
“师弟,”本该闭关的沈让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宗门前,鬼似的飘到燕华身后,他头发未束,衣袍松散,透着一副半死不活的懒劲,却抬手轻轻松松从身后压住自己师弟躁动的本命剑,懒懒的声音传到燕华耳朵里,“回去休息一下。”
燕华大骇,谁把这个消息传给师兄的,他还在闭关,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更遑论强行出关了!
惊骇的不止是燕华一个,回春长老都皱着眉忍不住要询问几句,沈让好像看透了师弟的心思,敷衍的安慰:“没闭关,睡了一觉,外面吵,醒了。”
鬼话连篇。
宗门里根本没有动静,怎么会被吵醒。
沈让所听到的和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真正看到自己的前徒弟时,确实有点不可置信,但很快淡然接受。
当年的事发生的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沈让也不是个逃避的性子,他随手拢了一下自己的满头白发,挡在燕华面前,抬起淡色的眸子,直接和那一直盯着他的视线对上。
一双带着恨意的血眸,沈让还有心思想,挺漂亮的。
“沈让,你后悔吗?后悔丢下我。”旧师徒对峙,谢衔青先开的口,冰冷的语调里夹杂着嘲弄,不甘,和一丝几不可见的委屈。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颜色淡薄的嘴唇,面上却风轻云淡。
确实恨死他了,沈让非常确定。平常人早就被这一句问罪吓坏了,但他散漫惯了,恣意惯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沈让撇了一眼蓄势待发的魔族大军,掂量着前徒弟的实力,发现自己好像干不过他,但还是遵从本心。
“事情我都做了,”他双臂交叠在胸前,微微耸耸肩,薄唇轻启:“不后悔。”
一字一句跟刀似的刮过谢衔青的骨头,生疼。刮骨疗毒也不过如此,谢衔青手背上青筋暴起,刀子似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身体里魔族的劣根却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逐渐在一旁哗然中占领上风。
一句软话也不说,还是他印象中的沈让。
“好。”谢衔青的眼神一丝波动也没有,手里的小物件已经不堪重负,他倏的松了拳头,“很好。”
燕华绷着的神经在谢衔青的下一句话彻底断了。
“沈让,你做我魔族的战俘,我撤兵。”
“行。”沈让跟不过脑子似的想都没想爽快的答应了。
反正他不亏。
倒是他师弟慌了。
“别!师兄!”燕华虽然是一宗之主,但在沈让面前,充其量不过是个被他带大的小孩。
“我……”燕华看到魔族手中明晃晃的早就备好的锁仙环,知道师兄一去免不了被欺负,但知玄宗这么多鲜活稚嫩的生命在自己身后瑟瑟发抖,无数人等魔族撤兵……燕华瞬间在沈让面前红了眼眶。
“没事,你只当做梦了,梦醒就好了。”发挥完胡说八道的本事后,沈让又小声哄了一句:“别哭,乖。”
他哄谁都叫一句“乖”,没心没肺的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穿过护宗大阵,站定在这个压迫力极大的魔君面前,笑语晏晏的接过魔人递来的铁环,当着所有人的面自己“啪”的一下扣在左手腕上,诡异的符咒瞬间封锁了他全身的灵气。
“行了。”沈让甚至在谢衔青眼前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东西。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一场大难,沈让闹得跟玩似的。
谢衔青很是信守承诺,当下撤兵。他冷眼看着沈让从他看到的强大变成脆弱的凡人,沈让比他矮,很瘦,风刮过,发丝飘飘荡荡的,随后被一截带着黑色铁环的霜白的手腕撇到耳后,色彩对比之下,他在一众人高马大的魔人面前尽显弱小。
过去与现在,这是一种谢衔青从来没想过的巨大反差。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魔兵动作很快,谢衔青转眼就不见了。沈让也该被“押”回魔界,两个魔兵跟木头似的僵硬的跟在他半步以后,前面一位引路的魔人也不说话,沉闷如石头,直接把他带到一架庄严华贵的车架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开了。
让他乘?俘虏待遇这么好?
沈让很不客气的掀开帘幕,一眼就看到了挡在前面的谢衔青,瞬间了然,原来那个魔人是“请君入瓮”,磋磨在这里等着他呢。
谢衔青一双长腿曲起来,面色冷淡,自顾自摆弄起来桌上茶具,看都不看沈让一眼,声音带冰道:“进来。”
沈让踩着框架上去进到里面,带起一阵小风,带着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清香。
内部空间很大,但两人共处一室就有点奇异的狭窄感。
他们不相顾也无言,一个把腿横在前面,霸道矜贵,另一个懒散靠在里边的软枕上,神情恹恹。
不久,外面好像有人给车架套上了拉车的兽,本来不甚清醒的意识在雪松和清香的混合里一晃一晃的醉了。
谢衔青处理完魔兵的撤退,把玉简熄灭,放下手中茶盏,余光里是那一团显眼的雪白。
沈让蜷着身子睡着了。
没了灵力与凡人无异,尽管车里密不透风,但夜里温度低,沈让穿的少,衣袍松散,没有其它衣物,只能把自己埋在软枕里取暖。
真可怜。
谢衔青仔细端详着他的师父——对方不承认的关系,他的战俘,百年里疯狂的执念被沈让被清浅的呼吸声勾起来了,眦睚必报的魔族本性让他恨不得掐着沈让的脖子狠狠折磨他。
你当年,为什么把我独自一人丢在危险重重的鹿鸣山。
沈让不知道对方想要弄死自己的心思,睡饱了意识逐渐恢复回来,抬手,又软又暖的大氅从身上滑落,温热的皮肤接触到冷空气瑟缩了回去,对面谢衔青不知道去了哪里。
车顶硕大的夜明珠在黑暗里尽职尽责的发挥着它的作用
有些闷,沈让裹着大氅推开窗,冷风刮在脸上。他夜视能力不太好,黑夜里只能看到跳跃的火把,红的蓝的绿的,这是人魔边界所具有的特色。
这么快。
他发了一会儿呆,身上细细密密的疼。见谢衔青还没回来,身体在这一觉中有些僵硬,想下去走走。
挑开帘子的那只手被一双带着薄茧的大手猛的抓住了,随后天旋地转,他被掐着脖子推倒在软枕里。谢衔青那张俊美邪肆的脸近距离出现在沈让眼前,一双血眸冷的骇人,连平静的雪松味也变得暴虐起来。
沈让的右手腕和左手腕都被一只手钳制着,力道之大让他骨头都疼,脖子上的手有收紧的趋势,很难受。
发什么疯。
“沈让,你要跑去哪里,别忘了,是你选择做我的战俘。”
他一回来,就在黑夜里看到窗边的沈让往人界的地方去看,看了这么久。
你不舍得吗?当初为什么舍得抛下我!
什么跑?沈让被掐着脖子很难受,几声破碎的咳嗽从口中跑出来,谢衔青跟被刺到了一样,瞬间缩回了钳制他的双手。
沈让低着头,手捂着胸口,左手撑着车子,一头白发遮住了他的侧脸,他头偏向一旁低低的咳嗽,喘气。
“……”等沈让虚弱的靠着坐好,大氅也不知滑落在了哪里,刚才的濒死感再一次让他的意识昏沉起来。
又冷又疼,他蜷缩着身子闭上了打架的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