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昭愿回暗河那天,苏昌河正用匕首雕着一具白骨。
“昭愿我妻,”他头也不抬,“恭喜入大逍遥。”
她笑着踩碎地上指骨:“叫师姐。”
当年药池里被她按着灌药的少年,如今已是暗河大家长。
萧若风来信那夜,她捻着信纸轻笑:“师兄想请暗河杀皇帝?”
苏昌河阴湿的指尖划过她脖颈:“师姐要帮旧情人?”
她反手扣住他手腕:“不,我要你...连天启城一起烧了。”
身后白骨哗啦作响,如命运在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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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昭愿踏进暗河总舵时,湿冷的、带着陈腐血腥和某种奇异药香的气味,便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廊道幽深,石壁上每隔十步才嵌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焰在过堂的阴风里挣扎跳动,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像一群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尽头那间石室的门虚掩着,泄出更浓重的血腥和一丝……金石刮擦骨殖的细碎声响。
她推门进去。
苏昌河就坐在那里,背对着门,佝偻着身子,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他手里握着一把窄窄的、刃口泛着青光的匕首,正专注地,一下,一下,刮搡着面前一具白森森的人形骨架。那骨架已被清理得极为干净,不见半分皮肉残留,莹白表面在灯火下泛着类似陶瓷的冷光。他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匕首的尖端游走在肋骨的弧线上,削去一点点不规则的边缘,碎屑簌簌落下,落在铺地的暗色粗布上。
角落里堆着几具尚未处理的尸体,肿胀发黑,与苏昌河手中那具洁净的白骨形成诡异而骇人的对比。
苏昭愿的脚步很轻,但苏昌河头也未回。
匕首的尖锋正小心地剔着指骨的关节,他的声音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沙哑阴湿,慢悠悠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牙酸的寂静:
“昭愿我妻,”他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恭喜入大逍遥。”
苏昭愿脸上绽开一个极甜、极纯净的笑容,与她周身萦绕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煞气格格不入。她抬起脚,绣着缠枝莲纹的软底缎鞋,轻轻踩上地上一截不知属于何人的苍白指骨,微微用力。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石室里异常清晰。
“叫师姐。”她笑着说,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击碎冰。
苏昌河刮搡骨头的动作顿了顿。他终于停下,将那把薄如柳叶的匕首随意插在身旁的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他缓缓转过身。
多年的暗河生涯,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暖色也彻底磨去。他的脸苍白得过分,眼窝深陷,嘴唇却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秾丽的艳色。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冰寒,藏着噬人的漩涡。
他阴恻恻的目光落在苏昭愿脸上,从她含笑的眉眼,到她踩碎指骨的脚,最后又回到她的眼睛。
“师姐?”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淬着毒,“当年在药池里,按着我的头,往我喉咙里灌‘蚀心散’的时候,怎么没听你提这两个字?”
他站起身,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带着一种常年盘踞阴影的毒蛇般的压迫感,缓缓走向苏昭愿。他比她高上一些,此刻微微俯身,阴湿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那碗药,苦得我三天三夜,尝不出任何味道。”他伸出手,指尖冰凉,如同冷血动物的皮肤,轻轻划过苏昭愿纤细的脖颈,感受着其下温热血脉的跳动,“师姐如今功成名就,大逍遥天境,半步神游……倒是把当初欺负人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苏昭愿任由他那带着死亡气息的指尖在自己最脆弱的命脉上游走,脸上的笑容半分未减,反而愈发甜美。她甚至微微仰起头,方便他的动作。
“蚀心散死不了人,”她声音轻柔,“只是让你记住,在暗河,谁给的东西都能乱吃,唯独我给的,要仔细掂量。”
她倏然抬手,五指如钩,精准地扣住了苏昌河停留在她颈间的手腕。她的指尖同样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如同铁箍。
苏昌河手腕上的肌肤被她扣得微微下陷。
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道极轻微的振翅声划过门外。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悄无声息地穿过门缝,落在苏昌河肩头,鸟喙一张,吐出一小卷被蜡封住的纸卷。
苏昌河用空着的那只手取下纸卷,捏碎蜡封,展开。
他只扫了一眼,便嗤笑一声,将那信纸递到苏昭愿眼前。
“你的旧情人,”他语调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某种更深沉的探究,“雪月城那位,萧若风。”
信纸上的字迹清峻挺拔,正是萧若风的手笔。内容简短,却石破天惊——请暗河出手,刺杀北离当朝皇帝。
苏昭愿捻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信纸,指尖在“皇帝”二字上轻轻摩挲,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她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阴森的石室里回荡,竟有几分清脆。
“若风师兄……”她喃喃,像是品味着这个名字背后的意味,“他还是这般……天真又大胆。”
苏昌河阴湿的指尖再次抚上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眼与自己对视。他的瞳孔深黑,几乎看不到底。
“师姐这是……心软了?要帮你的旧情人,清一清这路上的障碍?”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也带着冰冷的试探,“别忘了,你现在是暗河的‘血阎罗’,不是当年天启城里,跟在他们身后叫师兄的小丫头了。”
苏昭愿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纯净渐渐褪去,显露出内里深藏的、与他如出一辙的黑暗与疯狂。她反手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帮他?”
她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却让苏昌河眼底的幽暗骤然翻涌。
“不。”
她往前凑近一寸,几乎贴着他的耳廓,温热的气息与他的阴冷交织。
“我要你……”
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狠戾如九天雷霆。
“连天启城,一起烧了。”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身后那具被苏昌河精心雕琢的白骨,不知是因她话语中蕴含的磅礴气机牵引,还是被门外灌入的阴风所激,竟哗啦啦一阵剧烈摇晃,随即散落一地。
森白的头骨咕噜噜滚到两人脚边,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着上方。
那声响,清脆,密集,哗然一片。
在这死寂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石室里,听来竟像是无数看不见的手,在为他们这惊世骇俗的野心与疯狂,热烈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