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年间,苍清星悬于九天浩渺,云海如鎏金涛浪,卷过苍清宗七十二峰的皑皑雪顶,峰顶积雪在日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泽,风过处,雪沫纷飞如絮。此宗踞灵脉龙脊,千丈殿宇覆雪凝霜,飞檐衔着半轮残月,檐角铜铃在风里轻响,清越之声漫过丹墙——那丹墙被朝暮流霞染得半红半金,阶前青苔浸着千年灵露,指尖一碰便觉沁凉,连山门处的迎客松都似染了仙韵,虬枝斜展,松针上挂着的冰棱折射出七彩光晕,冠绝苍清一界。总席长老毛凌舜,混沌境中期的修为如瀚海吞鲸,周身灵韵凝如实质,行走时衣袂带起的气流都能掀动廊下铜铃,叮当作响;执掌宗门权柄时,目光冷冽如昆仑冰峰下的寒泉,扫过之处,连空气都似要凝结成霜。可他二十三岁的独子毛子源,却卡在游丝境大圆满动弹不得,灵息微弱如风中残烛,运转时仅能引动指尖一缕细如发丝的灵光,那灵光淡得几不可见,稍纵即逝,成了宗内上下茶余饭后嗤笑的“废物”。
毛凌舜的失望,是藏在广袖中的寒冰,触手生凉;是议事堂内掠过儿子时的淡漠眼神,连半分波澜都无;是逢年过节对宗内天才弟子温言勉励、赏赐珍稀灵材,却对亲儿连一句过问都无。他任凭毛子源在偌大的宗门里自生自灭,连护身的最低阶法器都未曾赠予一件,仿佛这儿子只是宗内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毛子源自幼孤僻,像株长在崖缝里的枯木,从不开枝散叶——师兄弟聚在演武场切磋,灵光迸射如烟花绽空,刀剑相击的脆响与喝彩声震得山谷回音不绝,他却缩在藏经阁最深处,指尖抚过泛黄卷册上的虫蛀痕迹,那些细小的孔洞里还嵌着陈年木屑,书页间的霉味混着殿内的檀香钻进鼻腔,呛得他鼻尖微痒,可他依旧盯着墨痕发潮的字迹,连抬头看一眼热闹的念头都没有;宗门宴席设在揽月台,琼浆满盏,酒气醇香,佳肴满桌——烤灵鹿的油脂滴在银盘上滋滋作响,琥珀色的肉汁顺着肌理往下淌,清蒸灵鱼泛着莹白光泽,撒上的葱花翠绿欲滴,师兄弟推杯换盏,笑声朗朗震得月华中落,唯有他捧着一碗清粥,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弧影,连碗筷碰撞的声响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旁人的欢宴;更有甚者,几位溪流境的同门弟子见他好欺负,故意撞翻他辛苦熬制了三个时辰的聚灵药炉,滚烫的药汁泼在他的手背上,瞬间泛起红肿的灼痕,疼得他浑身一颤,他们却围着他哈哈大笑,将淬了寒毒的嘲讽砸在他身上:“混沌境长老的儿子,竟是个连灵息都聚不稳的草包!” 他攥紧了袖角,指节泛白如霜,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喉间涌上腥甜,却始终抿唇不发一语,唯有眼底翻涌的暗潮,藏着无人知晓的委屈与不甘,像被压抑的火山。转身时,单薄的身影在廊柱的阴影里缩成一团,檐角滴落的雪水砸在肩头,凉得像冰,顺着衣襟滑进怀里,冻得他打了个寒噤,连风都似在为他呜咽,卷着枯叶绕着他的脚踝打转,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叹息。
这日,宗主殿内檀香袅袅,鎏金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边缘挂着未燃尽的香屑,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镂空的花纹将光线剪得细碎,落在毛子源的衣摆上,忽明忽暗。毛凌舜坐在高位的鎏金座椅上,座椅扶手雕刻的盘龙栩栩如生,龙鳞纹路清晰可辨,鎏金的光泽映得他面容冷硬如石。“落烟城地处边陲,三面环莽荒古林,林中毒瘴弥漫,妖兽猖獗如麻,常年无人镇守,” 他声音平淡无波,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你去历练三月,若能突破至溪流境,便回宗;若不能,便在那边疆自生自灭。” 话里的嫌弃如细针,密密麻麻刺得毛子源心口发疼,那疼痛顺着血脉蔓延,连指尖都跟着发麻。可他抬头时,却见父亲已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不耐,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毛子源却傻傻地以为,这是父亲终于肯给他一次证明自己的机会,黯淡的眼底骤然亮起一簇微光,像寒夜里的星子,微弱却执着。他躬身叩首时,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额角发麻,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孩儿遵令。” 起身时,他瞥见父亲袖口露出的半截玉扳指,莹润通透,那是宗内罕见的暖玉,却从未想过分他半分暖意。
三千里路,晓行夜宿。他背着简单的青布行囊,行囊边角已被磨得发白,线脚处露出几缕棉絮,里面只有三件打了补丁的换洗衣物、半块残破的聚灵玉佩——那玉佩是母亲临终前留下的,边缘磕损,灵气早已消散大半,却被他贴身藏着,日夜摩挲得光滑。踏过霜染的古道,路面坑洼不平,积着昨夜的露水,踩上去湿冷刺骨,鞋袜很快浸透,冻得脚趾发僵;穿过迷雾笼罩的荒林,林间枯枝交错如鬼爪,雾气浓得化不开,呈青灰色,呛得人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灵息微弱的他,数次遭遇低阶妖兽的袭击——灰毛狼的利爪划过肩头,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瞬间染红了粗布衣衫,疼得他眼前发黑;毒蜂群的尾刺扎进手臂,红肿得像发面馒头,毒液顺着血脉扩散,半边身子都麻胀难忍。他靠着仅有的游丝境灵力勉强自保,指尖灵光断断续续,只能勉强逼退妖兽,粗布衣衫被划破数道裂口,沾满了尘土与暗褐色的血迹,伤口在潮湿的环境里发炎红肿,流脓水,疼得他夜里难以入眠,只能靠咬着衣襟强忍。饿了,便啃几口干涩的面饼,饼渣卡在牙缝里,磨得牙龈生疼,咽下去时还刮得喉咙发紧;渴了,便掬一捧山涧的冷水,水带着草木的涩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喝下去冰得肠胃抽搐,直打寒颤;累了,便倚着枯树小憩,树皮粗糙地硌着后背,树洞里偶尔有虫豸爬过,吓得他猛然惊醒,梦里全是宗内的冷嘲热讽与父亲的冷漠,惊醒时,额头上满是冷汗,手心攥得发白,连呼吸都带着颤抖。三个月后,当落烟城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时,他已形容枯槁,颧骨高耸,眼底布满红血丝,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渗着血丝,唯有那点不甘的微光,仍在瞳孔深处闪烁,像风中摇摇欲坠的火种,不肯熄灭。
落烟城的城墙是用青黑色的巨石砌成,斑驳的墙面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缝隙里还嵌着干枯的草叶与妖兽的爪痕,城门虚掩着,门轴锈迹斑斑,推起来发出“吱呀”的钝响,像是老人沉重的叹息。可在他靠近时,城门却猛地被推开,城内百姓扶老携幼,簇拥着涌了出来,孩子们手里举着自制的纸灯,竹骨是削得不甚平整的细枝,糊着泛黄的麻纸,上面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烛火摇曳,映得一张张脸庞满是欢喜,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连鬓角的白发都似镀了暖光。“上仙来了!上仙来护着咱们了!” 苍老的呼喊声划破了小城的沉寂,带着压抑已久的哽咽,像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透着极致的期盼。老季头挤在人群最前面,佝偻着身子,背脊弯得像座小桥,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腰,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篮沿裹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布角磨出了细细的棉线,线头随风轻轻晃动。他快步走到毛子源跟前,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像浸了水的老玉,抬手抹了把眼角,才小心翼翼地掀开粗布,里面是几个油光锃亮的陶制腌菜坛子,坛口封着油纸,用细麻绳缠得紧实,隐约能闻到咸香;几块风干的腊肉色泽暗红,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是难得的荤腥,边缘还带着烟熏的焦痕;还有一小袋白米,装在粗布口袋里,颗粒饱满,透着淡淡的米香——这些,都是他平日里舍不得吃的宝贝,逢年过节才肯拿出来一点,腌菜是他自己腌了半年的,腊肉是攒了三个月的猎物熏制的,白米是托人从百里外换来的。“上仙一路辛苦,” 老季头声音发颤,双手将竹篮递到他面前,指腹粗糙得像树皮,布满了老茧与裂口,却带着暖暖的温度,语气里满是敬重,“粗茶淡饭,您别嫌弃,垫垫肚子。” 温热的气息裹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毛子源愣住了,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般待他,那沉甸甸的竹篮,似有千钧重,压得他手臂微沉,鼻尖发酸,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飞快地垂下眼,用袖子蹭了蹭,强忍着没掉下来,只觉得心口某处僵硬的地方,忽然软了下来。
接风宴设在城中心的空地上,地面铺着干净的稻草,踩上去软软的,周围燃着几堆篝火,火焰噼啪作响,火星子往上蹿,映得夜空泛着暖橙色的光,连远处的屋顶都染了一层暖意。百姓们端出家里最好的吃食,粗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杂粮饭,米粒混着红豆、绿豆,颗颗饱满,还冒着白汽;陶盆里炖着野菌汤,汤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鲜香四溢,里面躺着几朵肥厚的野菌,是孩子们漫山遍野采来的;还有烤得焦脆的野果,外皮呈深紫色,咬下去酸甜多汁,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香气弥漫在小城的夜色里,勾得人食指大动。老人们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妖兽袭城的恐惧——“上月那只黑纹熊,掀了三家的屋顶,瓦片碎了一地,我家孙儿吓得躲在床底下哭了半宿”“夜里都不敢点灯,怕引来妖兽,摸黑吃饭、摸黑睡觉,日子过得提心吊胆”,说着说着,眼角便泛起泪光,又连忙用袖口抹掉,转而说着对安宁的期盼:“上仙来了,咱们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孩子们围着他,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有的拽着他的衣角,有的踮着脚尖看他的手,问他是不是会飞,是不是能呼风唤雨,是不是能一剑斩了妖兽,还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把手里攥着的、用红绳串着的野果递给她,小声说:“上仙,这个甜。” 毛子源坐在人群中,指尖摩挲着粗瓷碗的边缘,碗壁带着炭火的温度,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爬上心口,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关切话语,那些朴实的声音像暖流,淌过四肢百骸,连身上的伤口都似不那么疼了,紧绷了二十三年的神经,第一次有了松弛的迹象。
夜色渐浓,繁星缀满墨色天幕,月隐星沉,没有一丝云翳,碎钻般的星光洒在落烟城的每一个角落,连城墙的青苔都泛着清辉,地面的石子也闪着微光,江水泛着粼粼波光,顺着城边缓缓流淌,水声潺潺。毛子源辞别百姓,踏着星光,踏入了他日后的居所——逢星楼。此楼临江而建,共三层,木质结构,梁柱上刻着简单的云纹,纹路虽不繁复,却透着古朴的韵味,楼梯踩上去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回声在楼道里轻轻回荡。廊柱上挂着几盏灯笼,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忽明忽暗,与廊外的星光交织在一起。手下崔鼐早已等候在楼前,身着青色劲装,腰间佩着一柄铁剑,面容刚毅,眼神沉稳,见他进来,连忙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腰弯得恰到好处:“大人,属下已将楼内整理妥当,窗棂擦得干净,被褥也晒过了,这是为您备好的紫袍与落烟令牌。” 崔鼐双手奉上一物,紫袍以冰蚕丝织就,触手顺滑冰凉,带着淡淡的凉意,上面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在星光下泛着淡淡的灵光,针脚细密,想来是特意加固过的防御法器,能抵御寻常妖兽的攻击;令牌是玄铁所铸,冰凉刺骨,入手沉甸甸的,压得掌心微沉,正面刻着“落烟”二字,笔画遒劲有力,透着肃杀之气,背面刻着镇守使的符文,纹路繁复,隐隐有灵力流转,指尖抚过,能感受到微弱的震颤,似载着一城百姓的期许与信任。
毛子源凭栏而立,晚风拂动衣袂,带着江水的湿润与草木的清香,拂过脸颊,凉丝丝的,吹散了旅途的疲惫。远处的莽荒古林黑沉沉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轮廓模糊,偶尔传来妖兽的嘶吼,沉闷而悠远,却不再让他感到恐惧,反倒让他心头生出一丝莫名的勇气。他抬头望向漫天繁星,星子的清辉落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把碎钻,那些星星密密麻麻,仿佛在对着他眨眼。曾几何时,苍清宗的冷言冷语如寒雪覆顶,冻得他寸步难行;父亲的漠视如深谷幽潭,凉得他心灰意冷,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在孤独与屈辱中度过,像路边的野草,无人问津,无人怜惜。而此刻,落烟城的风带着烟火气,百姓的笑脸暖如朝阳,崔鼐的恭敬发自肺腑,就连漫天繁星,都似在为他点亮前路。心中万顷仇怨,如冰封的江河,竟在这一瞬裂开一寸缝隙,漏进些许温柔月色——原来这世间,并非全是凉薄;原来他这样的“废物”,也能被人期盼,被人敬重;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真心待他。
风过廊下,灯笼轻晃,光影斑驳,映得他单薄的身影渐渐挺拔,不再是往日里缩着肩膀、低着头的模样,背脊一点点挺直,像雨后拔节的翠竹。眼底的微光,终是亮了几分,像被春风吹燃的火苗,带着燎原的希望,在这漫漫长夜里,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