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牢笼
我被迫与最厌恶的人建立了神经感官共享。
他的痛觉、味觉、触觉，24小时不间断地涌入我的大脑。
我恨他恨到发狂，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他受伤时我会惨叫，他吃辣时我会流泪，他指尖划过的每一寸纹理我都感同身受。
直到某天，我惊恐地发现共享是双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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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接完成。”
冰冷的电子音在无菌隔离室里回荡，像丧钟。
我猛地从强制镇静的眩晕中挣扎出来，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最后看到的景象——对面隔离舱里，陈邺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然后，一股完全陌生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凉触感，从我的左手背炸开。
不是我的左手。
是我的“共感者”，陈邺的左手。
几乎在同时，一种细微的、被纸张边缘划过的刺痛感，从我的右手食指传来。那感觉轻得像羽毛，却清晰得令人作呕。陈邺，他在摸那张该死的同意书。
“啊——！”我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想蜷缩起来，却被固定带牢牢捆在椅子上。
“初期会有排异反应和感知混淆，属于正常现象。”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数据，声音平板无波，“适应期预计七十二小时。记住，感官共享协议受《反神经伤害法》保护，任何故意伤害对方身体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自残并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法律。去他妈的法律。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天价赔偿协议，我怎么会签下这份卖身契？把自己和最厌恶的人锁在一起，分享每一寸皮肤的感受，每一个神经末梢的战栗。
陈邺。公司研发部的顶尖天才，冷漠，刻板，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我恨他。恨他在项目会议上毫不留情地否决我的提案，恨他那种看透一切却懒得解释的眼神，恨他永远整洁无尘、连头发丝都透着距离感的模样。
而现在，我连他指尖划过文件页码的摩擦，他吞咽营养液时喉结的滚动，都感同身受。
适应期？那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地狱。
他熬夜调试程序，太阳穴传来的、持续不断的胀痛就像钻子在我脑子里旋转。他误喝了滚烫的黑咖啡，食道里灼烧般的痛楚让我瞬间呛出眼泪。他甚至对辣椒素有着轻微的过敏，一次食堂的意外，让我和他一起体验了口腔黏膜肿胀、呼吸微微困难的濒死感。
我趴在公寓的洗手池边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镜子里是我苍白扭曲的脸，但身体里翻腾的却是陈邺的过敏反应。
“混蛋！你他妈能不能小心点！”我对着空气咆哮，声音嘶哑。我知道他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们共享的神经链路里，我那汹涌的、几乎要炸开的愤怒和厌恶，像海啸一样拍打过去。链路那头，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电流般的凝滞感——那是他接收到了。但他从不回应。永远是我在失控，他在另一端沉默，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吸收着我所有的负面情绪，连个回声都没有。
我试过抵抗，试过屏蔽。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用震耳的音乐轰炸耳膜，试图用强烈的自体感官覆盖掉他的。没用。他的存在如同背景噪音，更可怕的是，一种诡异的“了解”正在悄然滋生。
我知道他惯用右手小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频率稳定在每秒两次，那是他深度思考时的标志。我知道他偏好温度略低于体温的饮水，太烫或太凉都会让他（让我）的胃部产生轻微痉挛。我知道他左侧第三根肋骨下方有一处陈年旧伤，阴雨天会泛起隐秘的、如同锈蚀铁片摩擦般的酸痛。
我恨他，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身体的秘密。这认知让我毛骨悚然。
直到那次意外。
公司在郊区团建，愚蠢的信任背摔游戏。我站在高台上，背对着下面的人群。轮到陈邺时，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要我信任他？把后背交给这个我日夜诅咒的人？
“请放心，我会接住。”他在下面开口，声音通过空气传来，同时，一股极其稳定、肌肉纤维微微绷紧的“准备”触感，通过共感链路清晰地传递过来。那感觉……坚实得像一块花岗岩。
鬼使神差地，我倒了下去。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然后，是巨大的冲击力从我的（他的）手臂、肩膀、腰腹肌肉群传来。他稳稳地接住了我，但冲击力超出了预估。我（他）的左臂肌肉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痛，肩膀关节处发出轻微的错位声响。
“呃！”我和他，几乎在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疼痛是共享的。但那一刻，涌入我大脑的，不仅仅是疼痛。
还有一种……急速涌动的、滚烫的……东西。那不是物理 sensation，更像是一种情绪的风暴核心。强烈的“必须接住”的意志，像钢铁般坚硬；在冲击发生的瞬间，一丝极快被压下的、对自身可能受伤的担忧；以及，在确认接稳后，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安心？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幻觉，立刻被后续汹涌而来的、真实的肌肉撕裂痛所淹没。
我被人群扶稳，惊魂未定地看着不远处的陈邺。他脸色比平时更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左手不自然地垂着。研究员立刻上前检查他的伤势。
没有人注意到我。
没有人知道，在刚才那一瞬间，我似乎……触碰到了陈邺那冰冷外壳下的，一丝活人的温度。
那天之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我依旧厌恶这种强制的捆绑，但那种纯粹的、想要毁灭对方的恨意，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我开始不由自主地“解读”那些通过共感链路传来的信息。他指尖的微颤，不仅仅是疲劳，可能还带着某种焦躁；他呼吸频率的改变，不一定是体力消耗，也许隐藏着情绪的波动。
我像一个偷窥者，通过我们共享的神经，窥探着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陈邺。
直到那个雨夜。
我被一场噩梦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梦里是无穷无尽下坠的深渊。醒来后，那心悸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不是我的。
是陈邺的。
通过共感链路传来的，是剧烈到几乎痉挛的心跳，冰冷黏腻的皮肤触感（冷汗），还有……一种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纯粹的恐惧。这感觉如此强烈，如此陌生，完全不属于我认知里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机器。
怎么回事？他遇到了危险？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荒谬的、从未有过的念头攫住了我——我想知道他在哪里，他怎么了。我集中全部精神，不再抵抗，反而主动去“感受”那条链路。
不再是单向的洪水猛兽。当我主动敞开心神去探知时，那链路似乎……变宽了？变得可以……逆流而上？
我闭上眼睛，屏蔽掉自身所有的感官输入，将全部意识沉入那片由我和他共同构成的、混沌的感官之海。
起初是混乱的。他的心跳，他的冷汗，他的恐惧，依旧清晰。但在这之下，我似乎能捕捉到一些碎片。冰冷的雨水打在皮肤上（不是我的公寓，我在干燥的床上），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尖锐噪音，还有……闪烁的、红蓝交替的……灯光？
警灯？救护车？
恐慌攫住了我，但这次，是为他。
“陈邺！”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用尽全部意念顺着那条链路追问，“你在哪？发生了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那片冰冷的、被恐惧浸透的感官信息。
我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徒劳地感受着那份不属于我的恐惧和心悸。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不管不顾打电话给研究所时——
一股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拉力”，从链路那头传来。
像黑暗中垂下的一根蛛丝。
我愣住了。那感觉太细微，太陌生，但我确定，那不是我的幻觉。是陈邺？他在……引导我？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再次将意识沉入共感。
这一次，我放弃了主动探寻，只是跟随着那股微弱的“拉力”。混乱的感官碎片渐渐变得有序，恐惧依旧存在，但被一种更强大的、刻意为之的“专注”压制着。然后，我“看”到了——不是用眼睛，是通过共享的、属于他的视觉神经信号——一双颤抖的、沾着雨水和……血迹的手，正在试图按压着什么。血，刺目的红色，混合着雨水，在模糊的视野里晕开。
紧接着，一个清晰的、不属于我的、带着剧烈痛苦喘息和雨水冰冷触感的念头，如同子弹般射入我的大脑：
“别怕……坚持住……”
这念头的目标……不是我。
是另一个倒在血泊中、我看不清面目的人。
而几乎在理解这个念头的同一瞬间，一股庞大而混乱的、由惊愕、担忧、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刺痛感，猛地从链路那头倒灌回来，狠狠撞进了我的意识！
那不是陈邺的情绪。
那是……他感知到的，“我”的情绪。
共享，是双向的。
他一直都知道。知道我的恨，我的怒，我的每一分厌恶。也知道了……我刚才，那不受控制的、为他而生的恐慌和担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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