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走了我的时间
我发现我的记忆正在消失。
不是慢慢遗忘，而是整段整段地消失。
直到在心理医生的诊疗室，
我看见他偷偷调换了我的诊断报告——
原来他们不是在治疗我，而是在偷走我的时间。
---
第六个了。
陈默站在超市货架前，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购物清单，视线死死锁在“酸奶”两个字上。什么牌子？低脂还是全脂？要买几盒？脑子里空空如也，关于酸奶的一切，连同他昨天似乎决定好的品牌和口味，被某种力量凭空抹去，干净得连一丝碎屑都没留下。
不是普通的遗忘。遗忘是照片慢慢泛黄，是细节模糊。而他经历的，是整块记忆被连根拔起，像用最精准的手术刀剜去，留下光滑、完整、却空无一物的疤痕。上周三下午做了什么？一片空白。和妻子最后一次庆祝纪念日是哪家餐厅？虚无。他甚至开始丢失感觉——童年时被开水烫伤手臂的灼痛感，上个月不小心切到手指的锐痛，都只剩下概念，没有了身体记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他的心脏。
“可能是压力太大，或者是早期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社区医院的医生草草下了结论，开了些营养神经的药片。药吃了，情况却变本加厉。丢失的时间单位从小时变成了天。他发现自己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完全不熟悉的地铁站口，口袋里装着从未见过的咖啡馆收据。手表显示过去了三个小时，而这三个小时，在他的认知里，根本不存在。
妻子林薇握着他的手，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忧虑：“阿默，我们去看看专业的医生吧，李医生是知名的记忆障碍专家。”
李医生的诊疗室在一栋高级写字楼的顶层，宽敞，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李医生本人温和儒雅，声音有一种让人放松的魔力。几次咨询，昂贵的诊疗费像流水一样花出去，陈默确实感觉“好”了些——至少，他不再为那些消失的时间片段感到焦虑了。李医生告诉他，这是治疗起效的表现，他的大脑正在学习“放松”和“接纳”。
但真的是这样吗？
每次诊疗，他都会在那张舒适的皮质躺椅上，听着李医生平缓的引导语，陷入一种并非睡眠的深沉空白。醒来后，总感觉头脑有些许昏沉，像是被深度麻醉后刚刚苏醒。而丢失的记忆，似乎更多了。
今天这次诊疗结束时，陈默感觉小腹坠胀。“李医生，借用一下洗手间。”他捂着肚子，声音有些急促。
李医生正背对着他，在办公桌前整理文件，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温和回应：“当然，请便。”
洗手间在诊疗室内部，一个隐蔽的转角后面。陈默解决完内急，洗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镜子。镜子里映出诊疗室一角——因为角度刁钻，刚好能透过门缝和书架玻璃的反射，看到李医生办公桌的部分区域。
李医生没有在整理文件。
他正拿着两份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报告。一份，他快速地扫了一眼，眉头微蹙。另一份，他从抽屉里拿出，放在了桌面上。然后，他将刚才看过的那份报告，熟练地塞进了碎纸机旁边一个上了锁的小柜子里。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他屏住呼吸，假装冲水，整理衣物，慢慢挪到洗手间门边，透过那条细微的缝隙，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那一幕。
李医生拿起那份替换好的报告，在上面签下了名字。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报告抬头上——陈默，第17次诊疗认知评估。
而那份被锁起来的……陈默看得分明，被锁起来的那份报告的签名栏，是空白的。
他们没有在治疗他。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炸开。
诊疗，催眠，那些消失后就不再焦虑的记忆……碎片开始拼凑，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在洗手间里又磨蹭了几分钟，直到心跳勉强平复。走出洗手间时，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放松：“感觉好多了，李医生，谢谢您。”
李医生笑容和煦，将那份“崭新”的报告递给他：“陈先生，你的恢复情况很好，看，最新的评估显示，你的焦虑指数下降了很多，记忆波动也趋于平稳。”
陈默接过报告，纸页冰凉。他道了谢，像往常一样离开了诊疗室。
但他没有回家。
他绕到写字楼后方，找到一个能看到大楼出口的咖啡馆角落，点了一杯咖啡，死死盯着那扇旋转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华灯初上，他看到李医生提着公文包走了出来，走向停车场。
陈默压低帽檐，跟了上去。
李医生的车没有开往家的方向，而是在城市里绕了几圈，最终驶入了一个位于旧工业区、守卫森严的独栋建筑。建筑没有任何标识，灰色的墙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陈默把车停在远处阴影里，心沉到了谷底。他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搜索与“记忆”、“转移”、“技术”、“黑市”相关的零碎信息。一些过去被他忽略的、语焉不详的论坛帖子，一些关于顶尖记忆研究应用的猜测性报道，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
富人需要经验来延长有效生命，顶尖学者需要灵感突破瓶颈，特定机构需要某些无法通过训练获得的技能……而像他这样，拥有优秀记忆天赋（他曾是顶尖的架构师，对图形和空间过目不忘），又因为“病情”而与社会关系网出现裂痕的人，成了最完美的“供体”。
他们不是在治疗他的“病”。
他那所谓的“记忆消失”，本身就是治疗——不，是“采集”——过程带来的副作用。他们像开采矿石一样，在开采他的时间，他的人生经历，他之所以为“陈默”的一切。
咖啡早已冷透。陈默坐在驾驶座上，浑身冰凉。
他失去的，不是记忆。
是他们偷走了他的时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