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镜头下的溃堤
酒瓶停在我面前时,直播间的弹幕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滚动。我盯着那圈冰凉的玻璃口,像盯着一道深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里的线头,直到指甲泛白。
“大冒险!”主持人的声音裹着笑意撞过来,镜头怼得更近了,连我毛孔里的战栗都无所遁形。“温老师,来首歌吧?大家都等着呢。”
“唱歌”两个字像针,刺破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弹幕里瞬间炸开——“终于要唱了?别又唱砸了”“他还有脸唱歌?”“看他那死气沉沉的样子,唱得出来吗”。夹杂在污言秽语里,偶尔有一两条“别逼他了”的弹幕,像投入火海的雪花,瞬间就化了。
我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扫过全场。江叙野坐在斜对面,指间夹着支没点燃的烟,眉头微蹙地看着我,眼底翻涌着什么,像藏了片风暴前的海。
“嗯。”我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唱什么?”
“《沉坠》。”
这三个字落地的瞬间,连弹幕都顿了半秒。他们大概在搜这首歌,却什么也搜不到——它只存在于我手机备忘录的加密文件夹里,是无数个吞药后失眠的夜里,凭着最后一点意识敲下来的句子。
没有伴奏,我清唱。开口的刹那,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聚光灯在眼前晃,像极了地下室里那盏忽明忽暗的灯泡,而那些弹幕里的辱骂,像绑匪们的狞笑,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堵得我喘不过气。
“天花板在旋转 像没拧紧的螺丝……”
我看见弹幕里有人刷“什么鬼歌词”“好晦气”,也有人刷“他是不是真的不对劲”。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些被网暴的日夜,那些在黑暗里撕扯的情绪,顺着喉咙往外涌——枕头吸饱的叹息,空了半格的药盒,墙根腐烂的影子,都是我赖以存活的证据。
“风从窗缝钻进来 舔舐手臂上的疤痴……”
唱到这句时,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手臂内侧。那里有块月牙形的疤,是七岁那年被绑匪用碎玻璃划的。他们把我关在地下室,潮湿的空气里总飘着铁锈味,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总说:“不听话,就给你留点纪念。”
江叙野的目光突然像淬了冰,死死钉在我划动的指尖上。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才没让自己在镜头前抖得更厉害。
“天不会亮了 对吧……”
副歌响起时,弹幕里的辱骂突然少了。有人开始刷“听得好难受”“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更多的人在嘲讽“卖惨新套路”“为了红真拼”。我像个被抽走提线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把那些尖锐的字句都唱进歌里——我是被丢下的残渣,连坠落都嫌不够优雅。
“别劝我撑了 好吗……”
唱到最后一段,我的声音开始发飘,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弹幕在眼前晃成一片白,像极了地下室里那片永远不变的黑暗。当最后一句“沉进无底的慌”落地时,我站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只是维持着唱歌的姿势,像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温老师……”主持人的声音带着怯意,“休息一下吧?”
我没动。直到江叙野起身走过来,他的影子落在我脚边,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去喝点水。”他低声说,指尖碰到我手腕时,烫得我一个激灵。
后面的水上游戏像场噩梦。有人推搡间,我的衬衫被泳池边的瓷砖勾破,整条胳膊露了出来。阳光底下,那些疤痕无所遁形——旧的褐色是铁链勒的,新的粉红是自己划的,还有几处圆形的凹陷,是被烟头烫的。
直播间彻底疯了。
“那些疤是真的?!”
“卧槽……他手臂怎么回事?”
“绑架?我好像有印象!温知珩小时候被绑架过!”
我僵在泳池边,浑身的血都像冻住了。有人喊“快叫医生”,这个词像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穿白大褂的男人,冰凉的针头,消毒水混着霉味的空气……我突然开始发抖,拼命往水里缩,想把手臂藏起来。
“别碰我!”医生蹲下来时,我尖叫着挥开他的手,医药箱摔在地上,镊子和针管滚了一地。白色的纱布飘在水面上,像条毒蛇。“走开!别过来!”
“温先生,我只是处理伤口……”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可在我听来,和当年那个男人哄骗我的语调一模一样。
幻觉汹涌而来。地下室的灯开始晃,铁链拖地的声音在耳边响,那个穿白大褂的人拿着针头走过来,笑着说:“不乖就要打针哦。”我缩成一团,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些被压抑了十几年的哭喊不受控制地冲出来:“不要扎我!别打我!我会乖的……我听话……”
“知珩!”江叙野跳进泳池把我捞起来,他的手紧紧扣着我的后颈,强迫我看着他,“看清楚!是我!不是他们!”
他的脸在眼前晃,我却怎么也看不清。针头好像已经扎进皮肤里了,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往上爬,意识越来越沉。我抓着他的衣领,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反复念叨:“别扎我……我乖……别不要我……”
他突然把我抱起来,用外套裹住我的头,挡住所有视线。“别看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我们回房间,没人能扎你了。”
房间里很暗,他把我放在床上,我还在抖。他关了灯,只留一盏床头灯,然后蹲在我面前,握住我冰凉的手。“现在只有我们,”他说,声音低得像耳语,“没有白大褂,没有针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映着暖黄的光,很干净,没有狞笑。过了很久,颤抖才慢慢停了。眼泪突然掉下来,不是哭,是身体自己在泄洪。那些藏在疤痕里的疼,那些被网暴碾碎的骄傲,那些不敢说的恐惧,都顺着眼泪淌了出来。
江叙野没说话,只是抽了张纸巾,笨拙地擦我的脸。他的指尖很糙,蹭得我皮肤有点疼,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他们……总说我不乖。”我抽噎着说,“所以才扎我……”
“你很乖。”他打断我,语气肯定得不像安慰,“一直都很乖。”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边守着我。我没睡好,总在半梦半醒间惊醒,每次睁开眼,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后来迷迷糊糊睡着时,感觉他轻轻碰了碰我手臂上的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第二天醒来,手机里铺天盖地都是关于我的新闻。有人扒出了当年的绑架案,有人去骂那些网暴我的人,还有人在我微博下留言“对不起”。可我看着那些字,心里却很平静。
江叙野端着早餐进来时,我正对着镜子看手臂上的疤。它们依旧丑陋,却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别看了。”他把碗放在桌上,“我问过医生了,疤痕可以淡化。”
我转过身看他,阳光落在他发梢,像镀了层金边。“江叙野,”我说,“我想再唱一次《沉坠》。”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但这次,要对着我唱。”
我笑了。也许那些黑暗永远不会消失,那些疤痕也会跟着我一辈子。但只要有个人愿意在我唱《沉坠》时,认真地听,认真地疼,或许,我就能慢慢学会和那些过往和解。
窗外的阳光很好,落在手臂的疤痕上,竟有了点温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