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九月,暑气未消。宿舍里混杂着化妆品和外卖的味道,有些呛人。我(林知遥)缩在书桌前唯一的清净角落,笔尖在日记本上空悬停良久,最终落下:
“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这句话像一枚清凉的印章,铿然压在我心头那片燥热上。我不确定这话是对谁说的,或许,是对另一个被我弄丢了的自己。
窗外,那株父亲亲手种下的栀子花,边缘已泛起焦黄,几片花瓣无精打采地垂落。离家时他还嘱咐:“遥遥,这花娇贵,你得多上心,就像爸爸对你一样。”可在这里,连花都活得如此费力。
1.
室友小丽的声音像一道亮黄色的闪电,劈开了宿舍的沉闷:“林知遥!别对着本子发呆了,文学社迎新,帅哥云集,快去换战袍!”
“战袍”?我衣柜里只有灰扑扑的“常服”。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宽大T恤、眼神躲闪的自己,像一件包装拙劣的礼物,羞于示人。
“我……我还有篇读书笔记没写完。”我试图筑起一道防线。
“笔记什么时候都能写,青春可就这几年!”小丽不由分说,把一条我从未见过的亮片裙子塞到我手里,“穿上这个,保证让苏瑶那群眼高于顶的家伙也看看,咱们宿舍不是没有美女。”
“苏瑶?”我捕捉到这个名字。
“是啊,文学社的副社长,家里有钱,人也傲气。不过你别怕,有我们呢!”小丽的热情像一团火,灼得我有些疼。我怕的不是苏瑶,我怕的是那种需要挺直腰板、亮出牙齿才能生存的战场。但“我们”这个词,像一道温柔的绳索,捆住了我拒绝的手脚。我害怕被“我们”抛弃在外,成为孤岛。
最终,我像个人形立牌,被她们簇拥着出了门。那条亮片裙子摩擦着皮肤,每一步都像有细小的针在扎。
2.
文学社的招新摊位布置得极具格调,与旁边动漫社的喧闹判若两个世界。会长李明正站在中间,他的笑容像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他耐心地给新生讲解,声音清朗。
“对我们社感兴趣?平时喜欢写点什么?”他转向我,目光平和。
就在我组织语言,想说说卡夫卡和余华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明哥,流程表我改好了,下午的场地也确认了。”
是苏瑶。她今天穿一件材质极好的米白色风衣,衬得气质清冽。她没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气,只将一份文件递给李明,指尖修剪得圆润精致。
“辛苦了,苏瑶。”李明接过文件,自然地为我们介绍:“这是新同学林知遥。知遥,这是副社长苏瑶,能力超强,是我的得力干将。”
我下意识地想说“久仰”,又觉得谄媚,嘴唇动了动,只挤出一个干瘪的“你好”。
苏瑶这才将目光投向我,像扫描仪一样,从我廉价的帆布鞋滑到不合身的亮片裙上,最后停在我因紧张而微红的脸颊。她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然后,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冷笑。
“欢迎。”她吐出两个字,便转头对李明说,“社长,那边有几个老社员找你,关于采风的分组。”
我被无声地晾在了一边。那种熟悉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原本准备好的,关于文学的一点见解,全都闷死在了胸口。
3.
采风活动定在市郊的一个古镇。李明提议自由分组,以便深入交流。苏瑶却拿出早已拟好的名单,语气不容置疑:“为了效率,还是按资历和能力分组比较好,老带新。”
结果毫无悬念,我和另外几个“新人”被分到了一组,由一位寡言的大三学姐带队。而苏瑶,自然和李明在同一组。
活动间隙,我在一条青石板小巷的尽头,看到李明和苏瑶站在一起。苏瑶正激动地说着什么,李明皱着眉,试图解释。我下意识想避开,却被苏瑶一眼看见。
她立刻收敛了情绪,换上那副冷淡的面具,朝我走来:“林知遥,你怎么在这儿?你们组的任务完成了?”
“我……我找洗手间。”我撒了个拙劣的谎。
“洗手间在入口处。”她盯着我,眼神锐利,“林知遥,有些圈子,不是挤就能挤进来的。找准自己的位置,对大家都好。”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了冰冷的井里。我想辩解,想说我不是来“挤圈子”的,我只是……只是渴望找到同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软弱的:“苏学姐,你误会了。”
李明也走了过来,语气带着安抚:“苏瑶,别这么说。知遥,没事,你去吧。”
他的解围,反而让我感到加倍的难堪。我像个被当场抓住的、不懂规矩的孩子。
4.
回到学校那天晚上,父亲的电话如期而至。
“遥遥,大学生活还适应吗?和室友、同学处得怎么样?”他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千里之外的期盼。
我看着窗外那株更加萎靡的栀子花,轻声说:“都挺好的。”
“那就好!要多参加活动,多交朋友,特别是那些优秀的、家里有背景的同学。这都是人脉,将来走上社会有用的!”父亲的语气振奋起来,“别总是一个人闷着,像高中那样。爸爸希望你开朗、大方,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我握着电话,指甲掐进了掌心。我正是在努力地“讨人喜欢”,可为什么却感觉这么累,这么迷失?我变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演员,在李明面前扮演一个有才华的后辈,在苏瑶面前扮演一个没有威胁的新人,在父亲面前扮演一个符合他期望的、正在努力“合群”的女儿。
那,真实的林知遥,在哪里?
5.
为了找到她,我躲进了图书馆。在哲学区最偏僻的角落,我一排排扫过去,手指无意间碰到一本书脊——《女宾》,西蒙娜·德·波伏娃。
鬼使神差地,我抽出了它。书很旧了,纸页泛黄。我随手翻开一页,一段话撞入眼帘:
“……她感到自己被分割了,一方面,她渴望融入,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另一方面,一个微弱却顽固的声音在内部呼唤,要求她成为‘我’,仅仅是她自己。”
我靠在冰凉的书架上,几乎无法呼吸。每一个字,都像为我量身定做。原来,早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另一个时空,将我的困境看得如此透彻。
6.
我没有退出社团。那样太像一种逃跑。
下一次社团活动,是讨论这次采风的成果。轮到我发言时,我放下了之前打好的、充满迎合语气的草稿。
我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先去窥探李明赞许与否,也没有去看苏瑶脸上的表情。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开始讲述我在古镇看到的一株从墙缝里长出的野草。我的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很快变得平静。
我讲它的孤独,讲它的坚韧,讲它与整个白墙青瓦的“和谐”格格不入,却构成了我眼中最真实的风景。
我说:“或许文学的意义,不是教会我们如何修剪自己,去适应一个现成的花瓶。而是承认自己可能就是一株野草,然后,有勇气去书写属于野草的、蓬勃的春天。”
讲完,会场有短暂的寂静。然后,李明带头鼓起了掌,眼神里是真切的惊讶和欣赏。苏瑶没有鼓掌,她只是看着我,第一次,眼神里那层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不再是纯粹的不屑,而是掺杂了审视和……一丝不解。
我坐下来,手心全是汗,心脏却在胸腔里有力地、真实地跳动着。
活动结束,我第一个离开。没有等任何人的评价,也没有参与事后的寒暄。我走回宿舍,夜风拂面,带着初秋的凉意。
路过那株栀子花时,我看到又有一片花瓣落下。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悲伤。凋零,或许是为了孕育新的生长。
我回到书桌前,重新翻开日记本。在那句“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旁边,我添上了一行小字:
“首先,我得想见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