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世纪的伦敦早失却了雾都的朦胧浪漫,成了头匍匐在荒原上啃食废墟的钢铁巨兽。百万齿轮没日没夜地咬合,机油混着铁锈的腥气飘在半空,吸进肺里都带着硌人的渣子,像吞了把碎刀。城市移动时,履带碾过废弃城邦的残骸,暗红油污顺着缝隙往下淌,在灰扑扑的天底下凝着,像极了干硬的血痂,一层叠一层,把荒原染得愈发狰狞。圣保罗大教堂的尖顶被焊死在城市核心的瞭望塔上,碎成蛛网的玻璃穹顶漏下的日光比鬼火还白,勉强照见东区那些歪歪扭扭的铁皮屋——这里是“弃民区”,是穷人和罪犯扎堆的炼狱,今晚又多了具女尸,蜷缩在铁皮屋的阴影里,齿间插着朵红得扎眼的玫瑰,像从喉咙里呕出来的血,在惨白日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伊莱恩·索恩的靴底踩过碎铁皮,咯吱声在死寂里格外刺耳,惊得墙角几只瘦得皮包骨的老鼠窜进黑暗,留下几道灰影。她蹲下身,银质镊子夹着玫瑰根须时,指尖连半分颤都没有——当了五年侦探,腐肉的腥臭、断裂的骨骼、凝固的血渍,什么样的惨状没见过?可这朵玫瑰不一样,红得太艳,艳得像活物,花瓣上还沾着点温热的黏液,不知道是死者的唾液,还是凶手刻意留下的什么,指尖触到的瞬间,竟像触到了跳动的脉搏。
“死者女性,二十一岁左右,颈侧两道扼痕深浅一致,边缘有皮革摩擦痕迹,凶手应戴了防滑手套,”她对着腕间悬浮的全息记录屏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描述一件物品而非一具尸体,“致命伤是左侧颈动脉割裂,切口平整如镜,凶手用刀极熟练,应懂解剖学;失血过多死亡,死亡时间不超过两小时。玫瑰品种是‘猩红女王’,根须上沾的黑泥,与前两起案子里泰晤士河底的淤泥成分完全一致,还检测出微量‘睡美人’麻醉剂残留——凶手先迷晕受害者,再从容动手,心理素质极强。”
身后忽然飘来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点若有若无的霉味,像医院废弃病房里的气息。不用回头,伊莱恩也知道是塞缪尔。她的养兄总这样,不管她查多邪门的案子,不管多晚,都能像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手里永远端着一杯温度刚好的红茶,搪瓷杯壁上印着的白玫瑰图案,早被岁月磨得模糊不清,却还能看出当年的精致。
果然,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递了过来。指节分明,却没什么血色,指节上那道旧疤在冷光下格外扎眼——那是十五年前“六十分钟战争”后,塞缪尔从塌了一半的公寓废墟里把她抱出来时,被钢筋划开的伤口。当时流了好多血,染红了他半件衬衫,她趴在他怀里,能闻到血与硝烟混合的味道,还有他胸口传来的、急促却坚定的心跳。这么多年过去,疤痕没淡,反而像条小蛇似的趴在皮肤上,每次看见,伊莱恩都能想起那天的火,那天的烟,还有塞缪尔在她耳边说的那句“别怕,小玫瑰,我带你走”。
“苏格兰场的蠢货把现场踩得稀烂。”塞缪尔的声音裹着点水汽,软乎乎的像棉花,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像冰水下的暗礁。他的深色厚围巾绕了两圈,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像浸在冰水里的玻璃珠,泛着诡异的光,“回去吧,伊莱恩。这案子带着邪性的仪式感,背后的东西脏得很,不是你该碰的。”
伊莱恩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漫到胳膊,顺着血管往心脏里钻,可心底那点寒凉却丝毫没散,反而像被热茶浇过的冰,化出更多冷意。她盯着玫瑰花瓣上细密的纹路,忽然想起塞缪尔书房里那个上了锁的铁盒——黑色的铁皮,上面刻着一朵精致的白玫瑰,花瓣的纹路比教堂彩绘玻璃上的还要细腻,锁是老式的铜锁,钥匙孔里积了点灰,却没生锈,显然常被摩挲。每次她好奇地绕着铁盒转,想问里面装着什么,塞缪尔都笑着把她拉开,指尖会不经意地挡住铁盒上的白玫瑰,说“都是些没用的旧破烂,放着占地方的”,可他的眼神会瞬间暗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连瞳孔里的光都变得浑浊。
“他在筛选受害者。”伊莱恩没接塞缪尔的话,自顾自地继续分析,指尖轻轻敲了敲全息屏,上面立刻跳出前两个死者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孩都很年轻,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已没了呼吸,双目圆睁,像是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你看,三个死者年龄都在二十到二十二岁之间,左腕内侧都有一道浅疤,形状差不多,都是圆形边缘,像是被同一种烙铁烫出来的。还有头发,都是自然卷,瞳孔颜色都是浅棕色——凶手在找某个‘模板’,某个和他有特殊关联的人,这些死者,只是长得像而已,是他用来‘练习’或者‘清除替代品’的棋子。”
塞缪尔的喉结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像吞了颗滚烫的石子。围巾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却透着种说不出的诡异温柔,像毒蛇吐信时的软腻。他抬手替伊莱恩拂掉肩上沾着的碎铁皮,指尖蹭过她发梢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紧张,又像是克制着什么汹涌的情绪,指腹不经意间划过她的耳垂,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别瞎想,小玫瑰。”他从她七岁在废墟里睁开眼那天起,就这么叫她,语气里的宠溺十几年如一日,从没变过,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我帮你查,我去盯着苏格兰场的人,去查死者的背景,肯定能揪出凶手。你别累着自己,更别把自己卷进去,我不会让你出事的——永远不会。”
伊莱恩没说话,只是把玫瑰小心翼翼地放进证物袋里,拉好拉链时,指尖碰到袋壁,能感受到玫瑰花瓣的柔软,与死者僵硬的尸体形成诡异的对比。风从铁皮屋的破洞灌进来,带着铁锈和腐臭混合的怪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塞缪尔的颈后——围巾没遮住的地方,有块烧伤疤痕,不大,形状却像一朵绽放的白玫瑰,花瓣的纹路清晰得吓人,边缘狰狞,却透着种病态的精致,不像是意外烫伤,倒像是故意用烙铁烫出来的,每一片花瓣都恰到好处,像是精心设计的图腾。
“你颈后的疤……”伊莱恩下意识地问,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她知道塞缪尔不喜欢提过去的事,尤其是战争和火灾的事,每次她问,他都要么转移话题,要么沉默,眼神会变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清情绪。
果然,塞缪尔的动作顿了一下,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他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遮住了颈后的疤痕,连耳朵都遮住了大半,声音依旧软乎乎的,却多了点距离感,像隔了层厚厚的棉花:“老早的伤了,记不清了。可能是火灾的时候烫的吧,都十几年了,别管它了。”他岔开话题,指了指铁皮屋外的黑暗,那里有几只夜枭在叫,声音尖利得像女人的哭声,“天快亮了,这里不安全,弃民区的流浪汉什么都干得出来,我送你回去。”
伊莱恩没再追问,点了点头。她知道塞缪尔不想说的事,就算问破天,也问不出什么,他的嘴像焊死的铁门,只有他想打开的时候,才能露出一条缝。两人并肩往外面走,塞缪尔走在靠外的一侧,把她护在里面,像小时候一样。废弃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只有几盏忽明忽暗的路灯,灯泡外面蒙着厚厚的灰,光线昏黄得像老人的眼睛,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短,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鬼影,时而分开,时而重叠,分不清谁是谁。
回到事务所时,天刚蒙蒙亮。伊莱恩的事务所设在城市中层的一条老街上,是栋两层的小砖房,墙面上爬着枯萎的藤蔓,像干涸的血管。一楼是办公的地方,摆着一张旧木桌,几个铁皮柜,墙上挂着她的侦探徽章,边缘磨得发亮;二楼是她的卧室和阁楼,阁楼里放着她的卷宗和收藏品——几瓶从废墟里捡来的旧香水,一本缺了页的《福尔摩斯探案集》,还有一个小小的音乐盒,上发条时会弹出一朵纸做的白玫瑰。塞缪尔帮她把证物袋放进保险柜,密码是她的生日,他记得比自己的还清楚。又给她热了杯牛奶,看着她喝下去,才准备走,临走前还替她掖了掖沙发上的毯子,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易碎的瓷器。
“你早点休息,别再想案子了。”塞缪尔站在门口,眼神里满是担忧,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我明天再过来,给你带贝克街那家的牛角包,你最爱吃的那种,刚出炉的还热乎。”
“嗯,你也早点休息。”伊莱恩点了点头,看着塞缪尔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脚步声越来越远,才关上门。门是老式的木门,关的时候会发出“吱呀”的响声,像老人的叹息。
可她怎么睡得着?三个死者,三朵玫瑰,三道相似的疤痕,还有塞缪尔颈后的白玫瑰烧伤,塞缪尔书房里的铁盒,他刚才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诡异……无数碎片在她脑子里转,像一团乱麻,越理越乱,还带着刺,扎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看着外面灰蒙蒙的街道。伦敦城还在移动,远处熔炉区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把天染得更黑了,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盖在这座钢铁巨兽的头上,连日光都透不进来。
忽然,她看见塞缪尔的身影出现在街角,没有走,而是站在阴影里,抬头望着她的窗户。他的围巾还遮着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狼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注视,仿佛要把她的窗户看穿,把她整个人都吞进眼里。伊莱恩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在窗帘后面,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膛。等她再探出头去看时,街角已经没人了,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像有人在低声哭泣,又像有人在轻轻念着她的名字——“小玫瑰,小玫瑰……”
她走到阁楼,打开了存放卷宗的柜子。柜子是橡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木香味,里面整齐地放着这些年她接手的案子,每一本都标了日期和编号,从第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到最新的电子卷宗,记录着她五年侦探生涯的所有痕迹。最下面一层,放着一个老旧的相册,封面是红色的皮革,已经有些开裂,上面烫着一朵小小的白玫瑰。她拿出来,翻开,里面是她和塞缪尔的照片。有她七岁刚从废墟里被救出来时的照片,她瘦得像根火柴,穿着塞缪尔的旧衬衫,躲在他怀里,眼睛里满是恐惧;有她十岁生日时的照片,塞缪尔给她买了个小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她笑得很开心,露出两颗小虎牙;还有她十五岁考上侦探学院时的照片,塞缪尔站在她身边,穿着一件熨得平整的西装,笑得比她还高兴,眼角都有了细纹。
照片里的塞缪尔,总是温柔的,总是保护着她的,像一棵大树,为她遮风挡雨。可为什么,她现在觉得他越来越陌生?为什么一想到他,就会想起那些死者齿间的玫瑰,想起她们圆睁的眼睛,想起她们颈侧狰狞的伤口?
伊莱恩合上相册,靠在柜子上,闭上眼睛。她告诉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塞缪尔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她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怎么可能和那些残忍的凶杀案有关?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是她太敏感,把巧合当成了线索。
可心底的那点怀疑,像种子一样,已经发了芽,还长了根,扎得她心口发疼。她知道,不查清楚,她永远睡不着,永远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她打开电脑,调出了白玫瑰孤儿院的资料——那是她和塞缪尔长大的地方,十五年前在一场大火里烧没了,官方记录说无人生还,可她和塞缪尔活了下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资料很少,只有几句简单的描述:“白玫瑰孤儿院,成立于5982年,位于伦敦西区,因线路老化引发火灾,于5998年烧毁,全员遇难。”没有死者名单,没有火灾原因的详细报告,没有幸存者记录,像被人刻意抹去了一样,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名字。
她又调出了十五年前的新闻,关于白玫瑰孤儿院火灾的新闻只有一条,还很短,刊登在当时的《伦敦晚报》角落,标题是“西区孤儿院失火,无人生还”,内容和官方记录一样,干巴巴的,没有任何细节。可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她听见了争吵声,听见了枪声,还看见了火光里有个人影,抱着她跑了出来——那是塞缪尔,他的衣服上沾着血,脸上有烟灰,却紧紧地抱着她,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塞缪尔把她藏在一个废弃的地下室里,给她盖着他的外套,说“等我回来,别出声”,然后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血腥味更重了,眼睛里的光也变得浑浊。
到底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塞缪尔到底瞒着她什么?白玫瑰孤儿院的火灾真的是意外吗?那些死者左腕的疤痕,和孤儿院有什么关系?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第一缕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形成一道长长的光斑,却驱不散阁楼里的阴冷。伊莱恩的心里,却越来越暗,像被墨汁染过的水,再也清不回来。她知道,这场关于玫瑰的噩梦,才刚刚开始。而她最信任的人,或许就是这场噩梦的源头,是那个藏在阴影里,用玫瑰作为祭品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