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与新光

我踏进三楼走廊时，预备铃刚落，尖锐的声响裹着粉笔灰的味道，从每间教室的门缝里溢出来，刺得鼻腔发涩。班主任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姓周，见我站在门口，笔尖在花名册上顿了顿，声音平淡无波：“陈默是吧？来得正好，跟副班长去教务处领课本。”

他朝教室后排扬了扬下巴，我顺着方向看过去，女孩立刻站了起来。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斜斜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毛茸茸的轮廓，连带着她身上浅蓝的校服都染了层暖光。她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脸上是毫无设防的笑，亮得像盛夏正午的光，几乎要刺进人眼底最暗的地方。“你好呀！我叫苏晓冉，是副班长也是数学课代表，跟我来吧，教务处不远的。”

她的声音清甜，像刚剥开的橘子，带着水汽和暖意，撞在耳膜上，竟让我莫名滞了半秒。我没应声，只是默默跟上她的脚步，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背包带——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个背包，藏青色的布料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边角磨出了细微的毛边，却是我如今唯一能摸到的、属于母亲的温度。

“教务处就在一楼西侧，走这边楼梯不用绕路。”她脚步轻快，像踩在弹簧上，时不时侧过头看我，笑容始终没落下，眼底的光比走廊里的日光还要亮，“我们学校环境还不错吧？那边是塑胶跑道，下午大课间可以去散步，晚风一吹特别舒服；前面那片是樱花树，春天开得满枝都是，拍照超好看；食堂三楼的糖醋排骨是招牌，就是要早点去排队，去晚了就没啦……”

她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介绍着，语气里满是鲜活的雀跃，仿佛这座学校的每一处角落，都藏着值得开心的事。我目光下意识落在她晃动的发梢上，只浅浅一瞥，便迅速收回——母亲以前总说，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打量的眼神会让人心生不适，要待人温和，要懂得尊重。

可母亲再也不能教我任何事了。

指尖的力道骤然收紧，背包带硌得掌心发疼，细小的痛感顺着神经往上爬，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空落。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方才那一眼里的画面，竟在脑海里无限放大——她眼底的光、嘴角扬起的弧度，甚至笑起来时眼角浅浅的梨涡，都和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叠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午后，老家院子里的梧桐树叶长得正盛，母亲带我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线轴在手里沙沙转动，母亲笑着拍手，阳光落在她脸上，温暖得让人想沉溺。她也是这样笑着，眼角弯成月牙，说：“阿默真棒，风筝飞得比树还高呢。”

此刻，苏晓冉的笑容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倒映出母亲的模样，那样明亮，那样温柔，仿佛下一秒就会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发，用熟悉的语气说：“阿默，别怕。”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钝痛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连呼吸都变得滞涩。我猛地别开脸，看向走廊墙壁上贴着的文明标语，指尖的温度一点点褪去，后背却冒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会这么像？

明明是完全陌生的人，明明只是一个偶然的笑容，却让我差点以为，母亲回来了。可我清楚地知道，母亲已经不在了，那些温暖的、明亮的、带着笑意的日子，早就随着母亲的离开，永远停在了过去。

“对了，你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以前学的教材版本跟我们一样吗？”苏晓冉还在说着，脚步没停，阳光追着她的影子，一路铺到教务处门口，“要是有不懂的地方，以后可以问我，数学题我还挺拿手的，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跟我说……”

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带着纯粹的善意，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涩得发疼，只能攥紧背包带，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

在她推开教务处门的瞬间，我悄悄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收回飘远的思绪。那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已经散去，母亲的笑容连同儿时的暖阳，都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

眼前的女孩还在笑着，那样鲜活，那样明媚，像一束光，轻易就照亮了这条沉闷的走廊。而我，早已沉在没有光的海底，连呼吸都带着窒息的重量。转学对我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等待终点——父亲留下的债务像雪球越滚越大，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我一个人，活着本就没什么意义。我原计划等新鲜感过去，就找个风大的天台，了结这一切。

可方才那抹笑容，却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死水般的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我看着苏晓冉踮起脚，帮我从柜子里翻出一摞课本和资料，阳光落在她汗湿的额角，折射出细碎的光。她转身递给我时，笑容依旧灿烂：“都齐啦！我们快回教室吧，下节课是数学，可不能迟到呀。”

我接过那摞书，纸张的触感带着油墨味，沉甸甸的。跟在她身后往回走时，我忍不住又抬了一次眼，这一次，目光停留在她摆动的马尾上，比上一次久了两秒。

或许，再等等也没关系。

至少，先看看这束光，能亮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