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夜雨就缠上了整座金陵城。
青石板路被浇得发亮,倒映着檐角漏下的残灯,忽明忽暗间,映出两道对峙的身影。沈砚攥着剑鞘的手青筋暴起,指腹磨过鞘上刻着的“珩”字,那是十二岁那年,他费了半宿功夫,用碎石子一点点划上去的。
雨丝斜斜扫过,打湿了陆珩垂落的发梢,水珠顺着发尖滴落,砸在他赤足前的泥地里,溅起细小的泥点。他腰间的半块同心佩晃荡着,玉面被雨水浸得透亮,裂痕在昏暗中若隐若现——那是当年在断魂崖,沈砚一剑劈碎的。
“你不该来。”陆珩的声音冷得像雨前的风,掌心还留着方才沈砚掌掴的红痕,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像是在回味那点短暂的温度,又像是在抗拒。
沈砚上前半步,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剑鞘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我不来,谁看着你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他的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急切,目光却死死盯着陆珩腰间的玉坠,喉间发紧,“当年你说玉碎人全,可你偏要把这半块玉带在身上,是想提醒我,我们连碎玉都不如吗?”
风卷着雨势骤然转急,庭院里的海棠树被吹得簌簌作响,花瓣脱离枝头,混着雨水砸在两人身上。那些粉白的花瓣,是去年春天,他们亲手栽下的,如今却成了这场对峙里,最苍白的见证。
陆珩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长刀在鞘中微微震颤,似是不甘沉寂。“路是我选的,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在提到“无关”二字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沈砚笑了,笑声被雨声吞没,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悲凉。他缓缓抽出长剑,寒铁剑身映着阴沉的天,也映出陆珩眼尾那道淡色疤痕——那是他当年用断魂崖的寒铁剑划的,为的是让他记住,永远别替自己挡箭。
“与我无关?”沈砚的剑尖指向陆珩心口,却刻意偏了半寸,像极了当年断魂崖上,陆珩迟迟不肯落下的那剑,“陆珩,你敢说,这世上有谁比我更清楚,你选的这条路,是用什么换来的?”
雷声从远处滚来,云层低得仿佛要压下来。两人站在雨幕中,剑拔弩张,却谁也没有先动手。唯有那半块同心佩,在风雨中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呜咽,又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誓言。
雨势骤然倾盆,砸在剑刃上迸溅出细碎的水花,顺着锋利的刃口蜿蜒而下,在沈砚的手背上划出微凉的痕迹。
陆珩终于抬眸,目光撞进沈砚眼底的猩红,像两簇濒临熄灭的火。他缓缓抽出腰间长刀,玄铁刀身映着漫天雨幕,竟泛出几分死寂的寒。“我选的路,自然是用我愿意舍弃的东西换的。”他的声音平稳得近乎残酷,可攥着刀柄的手,指节却白得发青,“沈砚,你我早已不是当年在海棠树下勾指为誓的年纪了。”
“不是了?”沈砚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剑尖几乎要贴上陆珩的衣襟,“那你腰间的半块玉是怎么回事?你眼尾的疤是怎么回事?你左胸那道偏了三分的剑伤,又是怎么回事?”每问一句,他的声音就哽咽一分,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眼角滑落,砸在青石板上,瞬间与泥水相融。
陆珩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刀锋微微偏斜,避开了沈砚的心口要害。“玉是念想,疤是教训,伤是警示。”他刻意避开沈砚灼人的目光,望向满地被雨水打烂的海棠花瓣,“警示我,不该再念着过去。”
“念想?教训?”沈砚突然笑出声,笑声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当年你为了护我,在断魂崖硬生生受了三箭,虎口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你说同心佩要成对才灵,亲手把整块玉剖成两半,一半塞给我,说‘玉碎人全’;我们在祠堂偷喝贡酒,你被我咬出月牙疤,还笑着说下辈子凭这个相认——这些,在你眼里都只是该忘掉的过去?”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剑鞘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珩”字被雨水浸得发亮,像是在无声地控诉。少年时的记忆突然汹涌而来,那时的阳光总是温暖,海棠花香萦绕鼻尖,陆珩的掌心带着薄茧,勾着他的小指,一字一句地说“不背叛,不欺骗”。
可现在,雨寒刺骨,人心隔岸。
陆珩的刀身猛地一颤,溅起的水花打在沈砚的脸上。他突然抬手,掌心抚上沈砚的脸颊,动作急切又笨拙,像是想擦掉什么,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湿意。“阿砚……”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唤,带着从未有过的沙哑,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握紧刀柄,将刀身再往前送了半寸,“动手吧,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
“要么你杀了我?”沈砚打断他,突然伸手攥住陆珩的手腕,指腹死死按住他虎口的旧疤,“你舍得吗?当年在断魂崖,我跪着求你动手,你手里的剑抖得连刃都握不稳;后来我刺你那一剑,你明明可以躲开,却偏要硬生生受着——陆珩,你敢说你心里的过去,真的能一刀斩断?”
雷声轰然炸响,照亮陆珩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他猛地甩开沈砚的手,力道之大让沈砚踉跄着后退半步,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我没什么舍不得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你当年选择站在朝廷那边,眼睁睁看着我满门被污蔑而袖手旁观时,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了。”
“仇?”沈砚瞳孔骤缩,心口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你说我袖手旁观?陆珩,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了保你陆家最后一丝血脉,我在朝堂上跪了三天三夜,被打烂了半条腿,甚至不惜与恩师决裂——这些,你都不知道?”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腿上狰狞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替陆家求情,被廷杖留下的印记,与陆珩心口的剑伤一样,都是岁月磨不去的烙印。“你以为我愿意站在朝廷那边?你以为我想与你为敌?”沈砚的声音染上绝望,“我只是想让你活着,哪怕是以敌对面的方式!”
陆珩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瞳孔猛地收缩,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雨水中,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被漫天雨声彻底吞没。
庭院里的海棠树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花瓣落了满地,像是铺了一层破碎的雪。沈砚望着陆珩眼底深不见底的阴霾,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隔阂,或许比这漫天风雨还要浓重,比断魂崖的深渊还要难越。
“动手吧。”陆珩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长刀直指沈砚心口,却依旧偏了半寸,“要么杀了我,要么……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