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季来得早,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月,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黏得人心里发闷。
温初在一家小五金店里打零工,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男人,知道他的来历后,没多问,只是让他踏实干活。温初很感激,手脚麻利地做着手里的活,组装零件,搬运货物,累得倒头就睡,倒也少了许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他住的地方是店里隔出来的一个小隔间,狭窄,阴暗,却足够遮风挡雨。墙上贴着一张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天气预报,他每天都会看一眼,不是关心天气,只是想知道北方的那座城市,有没有下雨,有没有下雪。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想楚荨薄,可有些念头,就像南方的梅雨,挥之不去,湿漉漉地缠在心上,带着一丝隐秘的疼。
那天在火车站,他听到了楚荨薄的声音,嘶哑,绝望,像一头濒死的野兽。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几乎要忍不住回头,可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
不能回头。
回头,就是又一场万劫不复。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那张皱巴巴的车票,那是他用在面馆打工攒下的钱买的,去往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南方小城。
列车启动的那一刻,温初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是为楚荨薄,是为那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去,为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五金店的生意不算好,闲暇时,温初会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看着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网,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他会想起楚荨薄,想起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深夜里压抑的哭声,想起他最后那句嘶哑的“滚”。
他知道楚荨薄过得不好,抑郁症,失眠,自伤倾向……那些病历上的字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可他无能为力。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注定只能成为彼此生命里最深的烙印,再也无法触碰。
这天傍晚,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温初收拾好东西准备回隔间,老板忽然叫住了他。
“温初,有你的信。”老板递给他一个薄薄的信封,上面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温初收”三个字,字迹凌厉,带着一种熟悉的冷硬。
温初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颤抖着接过信封,拆开。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他和楚荨薄高中时在香樟树下的合影,照片有些泛黄,边角却被细心地磨圆了。背面有一行字,是楚荨薄的笔迹,却写得异常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在老地方等你,一直等。”
温初的手指捏着照片,指节泛白。
老地方。
他们都知道,是哪里。
是楚家老房子后面的那棵香樟树下,他们小时候经常在那里偷偷抽烟,分享彼此的秘密,说要做一辈子的兄弟。
可那里早就被拆了,建起了新的高楼,再也没有香樟树,没有秘密,也没有所谓的一辈子。
温初把照片放回信封里,塞进床板的缝隙里,像埋葬一件见不得人的心事。
他不会回去的。
绝对不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方的雨停了,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温初的生活平淡如水,每天干活,吃饭,睡觉,偶尔会想起楚荨薄,想起那张照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却也只是一瞬,很快就被忙碌的生活淹没。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一天,他在新闻上看到了楚荨薄的名字。
财经新闻里,楚荨薄的公司因为一笔巨额投资失败,濒临破产。报道里的楚荨薄穿着昂贵的西装,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憔悴,头发花白了不少,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温初看着电视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关掉电视,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离开,到底是对是错。
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一封来信,还是没有寄件人地址,信封里只有一张支票,金额大得惊人,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拿着钱,好好活下去。”
温初把支票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他不需要楚荨薄的钱,就像他不需要楚荨薄的折磨一样。
他们之间,早就不是钱能衡量的了。
冬天来得很快,南方的冬天虽然没有北方冷,却湿冷刺骨。温初买了一件厚厚的棉衣,是店里最便宜的那种,穿在身上,却觉得异常温暖。
他开始频繁地做梦,梦见十年前的那个雨夜,梦见楚荨薄父母倒在血泊里的脸,梦见楚荨薄猩红的眼睛,梦见那座荒凉的墓园,梦见香樟树下的合影。
每次从梦里醒来,他都会浑身冷汗,再也睡不着,只能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直到天亮。
这天,他在店里干活时,不小心被零件划伤了手,血流不止。老板赶紧拿出医药箱给他包扎,看着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旧伤疤,叹了口气:“小伙子,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总放在心上。”
温初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伤疤,那是他刚入狱时,想不开割腕留下的,后来被狱警发现救了下来。
是啊,过去的事,该让它过去了。
可为什么,那些回忆就像跗骨之蛆,怎么也摆脱不掉?
春节快到了,店里放了假,温初没有地方去,就在店里守着。除夕夜,外面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光彩。温初煮了一碗速冻饺子,坐在小马扎上,一口一口地吃着,眼泪却无声地掉了下来。
他想家了。
想那个早就不存在的家,想他的父母,甚至……想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楚荨薄。
大年初一的早上,温初做了一个决定。
他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买了一张去往北方那座城市的火车票。
他不知道回去能做什么,也不知道楚荨薄还在不在,可他还是想回去看看。
看看那座埋葬了他所有青春和回忆的城市,看看那棵早就不存在的香樟树,看看……楚荨薄。
火车开了很久,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从南方的温暖湿润,到北方的干燥寒冷。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温初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
到站时,天空飘着雪,不大,却很密,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空气中飞舞。
温初裹紧了棉衣,走出火车站,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忽然有些茫然。
他该去哪里找楚荨薄?
去那座空荡荡的公寓?还是去那座荒凉的墓园?
或者,去那个早就被拆了的老地方?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了那个熟悉的地址——楚家老房子的旧址。
那里果然建起了新的高楼,楼下是一家大型商场,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温初站在商场门口,看着那片曾经承载了他所有欢笑和泪水的地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商场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头发花白,形容枯槁,正痴痴地望着高楼的方向,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是楚荨薄。
温初的心脏骤然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想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楚荨薄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看到温初时,他愣住了,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星火。
“温初……”他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挣扎着从长椅上站起来,却因为腿麻,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温初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楚荨薄的手很凉,像冰一样,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楚荨薄的眼泪汹涌而出,像个孩子一样,哭得肆无忌惮。
温初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眼底那抹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恐惧,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楚荨薄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温初。
是那枚刻着“C”和“W”的银戒,不知何时被他找了回来,戒指上的字母被摩挲得更加光滑,边缘却有些变形了,显然是被人用力攥过。
“我找了很久……”楚荨薄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温初,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温初看着那枚冰冷的戒指,又看了看楚荨薄眼底的乞求,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受过的伤,那些被埋葬的过去,能当作从未发生过吗?
他轻轻推开楚荨薄的手,摇了摇头。
“楚荨薄,”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太晚了。”
真的太晚了。
他们错过了十年,错过了彼此最需要对方的时刻,错过了所有可以回头的机会。
现在,只剩下满目疮痍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楚荨薄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看着温初,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初转过身,一步步离开,没有回头。
雪落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里的寒意。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或许,他会留在这座城市,找一份简单的工作,平淡地过完这一生。
或许,他会再次离开,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彻底埋葬过去。
可他知道,无论去哪里,楚荨薄都会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他的心上,隐隐作痛。
楚荨薄站在原地,看着温初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银戒,指节泛白,直到戒指硌得手心生疼,也不肯松开。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覆盖了他的头发,肩膀,仿佛要将他彻底掩埋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
他没有追。
他知道,这一次,温初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就像两条曾经相交过的直线,在那场车祸的雨夜里交汇,然后朝着各自的方向延伸,越走越远,再也没有重逢的可能。
南方的雨季结束了,北方的雪还在下。
而他们的故事,终究在漫天风雪里,落下了帷幕。
没有救赎,没有原谅,只有无尽的遗憾,和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名为“过去”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