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初最终还是留在了这座北方城市。
他没去找楚荨薄,也没回那个曾经囚禁他的公寓,而是在城郊租了一间小房子,离那座荒凉的墓园不远。他找了份在花店整理花材的工作,每天和各色鲜花打交道,指尖总能沾染上淡淡的花香,那味道比廉价的皂角味更温和,也更能麻痹神经。
他开始定期去父母的墓碑前看看,带上一束白菊,静静地坐一会儿,不说什么,只是看着照片上父母温和的笑脸,心里那片荒芜的地方,似乎能稍稍长出一点绿意。
偶尔,他会在墓园入口看到楚荨薄的车。
楚荨薄从不靠近,只是把车停在远处,隔着车窗看着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温初知道他在,却从不回头,就像楚荨薄也从不主动上前一样。
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观望,互不打扰。
楚荨薄的公司最终还是破产了。
新闻里报道了这件事,说他变卖了所有资产,还清了债务,最后孑然一身,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温初看到新闻时,正在给一束白玫瑰剪根,锋利的剪刀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血珠滴落在洁白的花瓣上,像一点突兀的红。
他没去打听楚荨薄的下落,只是默默地用创可贴包好伤口,继续手里的活。
有些伤口,总要自己愈合。
秋天的时候,墓园要翻新,温初父母的墓碑需要暂时迁移。他接到通知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他赶到墓园时,楚荨薄已经在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头发依旧花白,却比上次见面时整洁了些。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温初父母的墓碑,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脚步声,楚荨薄抬起头,看到温初,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恢复了平静。
“我来帮忙。”他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温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起将墓碑迁到临时安置点,过程中没有交流,却异常默契。楚荨薄力气大,负责搬运沉重的底座,温初则细心地整理着墓碑上的照片和字迹,生怕被磕碰损坏。
忙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墓园门口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一起吃个饭吧。”楚荨薄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温初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去了墓园附近的一家小饭馆,点了两个简单的家常菜。饭馆里人不多,只有几桌客人,背景音乐是一首老旧的情歌,旋律缠绵,却带着一丝伤感。
“公司没了,我倒觉得轻松了。”楚荨薄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却没喝,只是看着杯壁上的水珠,“以前总想着往上爬,想着要比所有人都强,好像那样就能证明什么,现在才发现,都是假的。”
温初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我去看过医生了。”楚荨薄又说,声音很轻,“抑郁症好多了,也不怎么失眠了。”
温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挺好的。”
“我在附近租了个房子。”楚荨薄的目光落在温初脸上,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离这里不远,以后……可以经常来看看叔叔阿姨。”
温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疼,却也有些暖。他低下头,避开楚荨薄的目光:“随你。”
那顿饭吃得很慢,两人没说太多话,却也没有尴尬。像是两个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即使沉默,也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离开饭馆时,楚荨薄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温初。
是那个红木盒子,里面的银戒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的变形被小心地修复过,却还是能看出曾经被用力攥过的痕迹。
“这个,还给你。”楚荨薄的声音很轻,“不管怎么样,这是我们当年一起做的。”
温初看着那个盒子,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接了过来,放进了口袋里。
“我先回去了。”温初说。
“我送你。”楚荨薄立刻站起身。
“不用了,不远。”温初拒绝了。
楚荨薄没再坚持,只是看着他:“路上小心。”
温初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走到街角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楚荨薄还站在饭馆门口,路灯的光线落在他身上,身影显得有些孤单,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戾气和绝望。
温初的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日子一天天过去,温初和楚荨薄偶尔会在墓园碰到,有时是一起给温初的父母打扫墓碑,有时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然后各自离开。
他们不再提过去的事,不再提那场车祸,不再提那些伤痛和仇恨,只是像两个普通的故人,平静地相处着。
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温初去墓园给父母送御寒的棉衣(当地人的习俗,冬天给逝者送棉衣,寓意保暖),远远地看到楚荨薄正蹲在墓碑前,给碑前的积雪扫开,然后放上一束新鲜的白菊。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他也浑然不觉。
温初走过去,递给他一条围巾。
是一条灰色的围巾,是他昨天逛街时看到的,觉得很适合楚荨薄,就买了下来。
楚荨薄愣了一下,接过围巾,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温初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
“谢谢。”楚荨薄的脸颊有些红,笨拙地将围巾围在脖子上。
“挺合适的。”温初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楚荨薄抬起头,看到温初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淡,却像冬日里的阳光,带着一丝温暖,驱散了眉宇间的阴霾。
雪还在下,落在两人身上,却不觉得冷。
温初从口袋里拿出那个红木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银戒,戴在了自己的手指上。戒指有些大,在他纤细的手指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却带着一丝熟悉的冰凉。
楚荨薄看着他的动作,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也拿出自己的那枚戒指,戴在了手上。
两枚戒指,在雪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银光,像是两颗沉寂了很久的星星,终于重新亮起。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温初看着楚荨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重新开始,做个朋友,好不好?”
楚荨薄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好。”
没有拥抱,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是一个简单的“好”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墓园都覆盖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或许,他们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彻底忘记那些伤痛和仇恨。
或许,那道名为“过去”的鸿沟,永远也无法跨越。
可至少,他们现在可以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一场雪,感受着彼此身上传来的、那一点点未烬的余温。
余生还很长,或许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轰轰烈烈,却可以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相伴,用时间去抚平伤口,用温柔去融化坚冰。
那些曾经燃烧过他们青春的火焰,虽然化作了灰烬,却也在灰烬之下,埋下了新的火种。
或许有一天,这火种会重新燃起,照亮彼此的余生。
或许不会。
但至少,他们还有余生,可以去等待,去期盼。
雪落在墓碑上,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落在那两枚银戒上,安静而温柔,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救赎,关于原谅,关于爱与恨的漫长故事。
而这个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