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班主任屈指敲了敲讲台,沉声道:“安静一下。”班里窸窣的谈笑渐渐止息,只有宿泱抬起头,笑嘻嘻地试图缓和气氛:“老班,别这么严肃嘛,笑一笑呀。”
班主任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朝班长点头示意。一叠分班志愿表很快在教室里传开。
“你们手上的表格,将决定你们未来两年的学习方向。”班主任目光扫过全班,语气凝重,“今天是周五,你们有充分的时间与家人深入商量,慎重选择文科或理科。记住,这不仅是选择课程,更是选择你们未来发展的路径,务必深思熟虑,不要草率决定。周日晚自习,统一上交。”
她顿了顿,声音渐渐柔和下来,眼中流露出期许的光:
“但在你们落笔之前,我想告诉你们——文理分科,是为你指明方向,而不是设下界限;正如性别,是你们与生俱来的特质,而不应成为束缚你们的枷锁。”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
“定义未来的笔,正握在你们自己手中。这世上没有什么‘女孩子不该’,也没有什么‘男孩子不行’。你唯一需要听从的,是自己内心的意愿。”
“愿你们有勇气打破所有标签,去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用你们的双脚,去丈量这个世界无限的广阔!”
教室里弥漫着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与少年们交头接耳的喧嚣。安衾垂眸看着手中那张薄薄的分班志愿表,班主任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关乎未来。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文科”与“理科”那两个并排的印刷字,墨迹清晰,却划不开她心头的迷雾。周围的讨论声此起彼伏——谁擅长理化,谁热爱史政,谁的目标明确,谁的未来清晰。她静静听着,却一言不发。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蔚蓝如洗的天空下,那面五星红旗正迎风舒展,猎猎作响。阳光穿透云层,不偏不倚地洒在旗帜之上,那几颗五角星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璀璨,像被点燃的火焰,又像遥远而坚定的灯塔,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的视线被牢牢锁住,一时竟移不开分毫。
那片金黄在风中跃动,仿佛在与她无声地对话。她看得入了神,连指间微微用力、将表格边缘捏出细褶都未曾察觉。
许久,她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上那张决定方向的表格。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彻底静默。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伸手,握住了笔——
笔尖悬在纸上,将落未落。
暮色四合,安衾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只有满室寂静,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那是母亲从医院带回来的、属于家的独特印记。
“我回来了。”她轻声说,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一丝微弱的回音。
换好拖鞋,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走廊尽头那扇始终紧闭的房门。像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她从书包内侧口袋里掏出那把有些褪色的铜钥匙,冰凉的触感让她心神稍定。锁舌弹开的轻响,在黄昏的静谧中格外分明。
房间里一尘不染,时间仿佛在此停驻。正中央的书桌上,父亲的遗像静立——一身笔挺的戎装,肩章挺括,眉宇间镌刻着军人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坚毅。可若细看,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又似含着对这世间、尤其是对女儿独有的、未说出口的温柔。
安衾熟练地取出三炷细香,用火柴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了一下,随即化作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相框玻璃下父亲年轻的轮廓。
“爸爸,”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他的安眠,“我们要分科了。”香柱在她指间微微颤动,烟迹曲折,“我想学理,像您一样。走您走过的路,看您看过的风景。”她顿了顿,声音里掺入一丝挣扎,“可妈妈……她已经失去了您,如果我将来也……”
窗外传来归鸟的啼鸣,翅膀扑棱的声音由近及远。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还有,爸爸,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很好,他想学文,想用文字去理解和书写这个世界。如果我也选文科,妈妈一定会很安心,我或许……也能拥有一种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一种能看得见头的人生。可是爸爸——”
她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绷紧的琴弦:“我不甘心。我不想要一个……从一开始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我不想。”
香烟徐徐盘旋上升,像是在代替那个无法给出回答的人,轻轻抚摸她湿润的眼角。
一段香灰轻轻折断,落在洁白的瓷盏里,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安衾久久地望着父亲的眼睛,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时光的帷幕,给予她无声的指引。她忽然想起去年清明,在烈士陵园,遇见父亲的一位老战友。那位两鬓斑白、身姿却依旧挺拔的军人,拍着她的肩膀,声音沙哑而有力:“安丫头,你爸爸生前常跟我们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不是肩章上多了几颗星,而是他守护了身后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孩子,能平安、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母亲回来了。安衾轻轻退出房间,锁芯合拢的瞬间,将她所有的迷茫与倾诉都关在了身后。也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了与何晏在图书馆的第一次正式相遇。
那是一个被秋日阳光浸泡得格外温软的午后,校园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像一群跳舞的精灵。
安衾正埋首于一册厚重图鉴,《现代航母设计与战略运用》的冷硬封皮在木色桌面上显得格外突出。她读得入神,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直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在对座落座,带起微弱的气流,才恍然抬头。
少年穿着一件洗得极干净的蓝白校服,领口挺括,轻轻将一本封面斑驳的《巴黎圣母院》放在桌上。他似乎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抬起眼,目光清亮而温和,没有半分被打扰的不悦。
“你对军事感兴趣?”他压低声音,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摊开的书页上,那上面是复杂精密的航母结构剖面图。
安衾合上书,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问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你想学文,还是学理?”
少年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话题转得如此直接,随即,一个清浅的笑容在他唇角绽开。他的手指拂过《巴黎圣母院》封面上卡西莫多扭曲的浮雕,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文学与理学,都是理解世界的语言,并无高下。但我想尝试去读懂另一种更复杂的结构。”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她,望向窗外无垠的、秋高气爽的天空。
“我想读懂人性,然后,试着去书写它的幽微与光辉。”
“所以,”安衾凝视着他,目光清明如洗,“你会选文科?”
“是。”他的回答简洁,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与她相似的、认清目标后的笃定。
安衾看着何晏,眼神干净而坚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结论:“那就祝你,终能读懂人性的每一处褶皱与光芒,笔下能建起属于你的文学殿堂,如愿抵达你想去的任何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