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在文学区高大的书架旁漫无目的地徜徉,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直到被一本米白色封面、书角微卷、显然被频繁翻阅的《飞鸟集》吸引。他抽出这本书,指尖拂过略显粗糙的布面封面。
翻开书页,一张画着小小星球图案的便签映入眼帘。上面的字迹清隽工整:
“生命是脆弱,渺小又伟大的。无论人的一生是否传奇,其存在本身都是有意义的。有人终其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平凡二字。所以,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伟大,也很累的事情。
—笔名 盛安”
这段话像一把小巧的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署名“盛安”的人,是怀着怎样一种对生命的敬畏与深思写下这些。鬼使神差地,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在便签的反面,在那颗小星球旁边,郑重地写下:
“世人常以男女论强弱,以钱财论成功。以母亲的身份绑架女性,以养家的名义宽容男性。于是,人人向往有钱,人人讨厌平凡。但平凡,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笔名 清平”
几天后,他再次在同一个位置找到那本书。便签上果然有了新的回复,字迹依旧从容:
“成功与否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记得来时路,过想过的人生。—盛安”
“世界的规则与束缚,似乎是专门用来约束有良心的人的。而有些人,天生就没有这条准绳。—清平”
“若家人所希望的安稳,与自己充满挑战且前路未卜的梦想相悖,该如何选择?”——这似乎是“盛安”新写下的、更具体的困惑。
很快,下一次,“清平”回复了,笔迹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有梦想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要知道,有千千万万的人一生都处于迷雾之中,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只能迷茫地随波逐流。因此,追梦路上的所有苦难,在真正的追梦人眼中,都会被视作考验,而非单纯的倒霉!”
这场隔空对话持续了几个来回,直到某次,“盛安”在便签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像是一个阶段的总结:
“每个人对于世界的理解是不同且多样的,但无论基于何种角度去理解世界,文字,永远是最简单、最直接地了解世界并记录世界的语言。”
他们在《飞鸟集》的诗行间,以文会友,写下不为外人道的感悟与困扰,一来一往间,两个孤独而敏锐的灵魂,通过薄薄的纸页悄然共鸣,直至在现实的光晕里,认出了彼此。
【回到现实】
“现在回想起来,”何晏看着她,眼中有一种穿透时光的明亮,“我想补充一句。文字,不仅是理解世界的语言,也是……理解彼此内心的桥梁。”
管理员开始催促闭馆的广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打断了这片刻脱离现实的静谧。
两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在那个惯常分别的、通往文理教学楼不同方向的岔路口停下脚步。
“我,”何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像在宣布一个重要的决定,“要去参加省里的作文大赛了。”
安衾静静地望着他,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我选择的题目是……”他顿了顿,吐出四个字,“‘幽微的火焰’。”
此刻,这像一句无心的宣告,一句命运的谶语。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安衾的未来,就是将生命化作一道在黑暗中燃烧的、炽热而隐密、直至成灰的火焰。
“祝君,”安衾回应,语气真诚而笃定,“文思泉涌,笔下生花,独占鳌头。”
她顿了顿,也分享了自己的进展,像是某种平等的交换:“我也开始为军校的体能测试做针对性训练了。每天早晚都会去操场跑步。”她扬起一个带着汗水和阳光味道的笑容,“一起为梦想奋斗吧。”
“好。”他点头,眼底有欣赏,有鼓励,或许还有更多复杂的情愫,“借卿吉言。”
他们相视一笑,在分岔路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向不同的方向。安衾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去。何晏的背影在渐浓的夜色和路灯初亮的光晕中渐渐模糊,而她手中那本《巴黎圣母院》的重量,此刻却格外清晰。它不再仅仅承载着文学的厚重,更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懂得,与一份跨越学科界限的、珍贵的同行。
她知道,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依然在彼此的世界里,如同两颗轨迹不同的星辰,遥相呼应,默默发着光,照亮彼此一小段前行的路。
【何晏的视角:幽微的火焰】
书桌前,何晏对着他选定的作文题目“幽微的火焰”已经静坐了一个小时。摊开的稿纸上,仍只有孤零零的标题,墨迹仿佛都带着犹豫。幽微,是微弱、隐匿、不为人知;火焰,是炽热、光明、渴望燃烧。这矛盾的组合,像极了他此刻捉摸不定的思绪,也像那个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的身影。
他曾想过写历史长河中那些险些被黑暗吞没、却最终燎原的思想火花,或是寻常巷陌里不为人知、却温暖人心的善行义举。立意虽稳妥,他却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总觉得隔了一层,缺乏能真正点燃自己、灼烧灵魂的那份真切温度。
思绪烦乱间,他起身走到窗边,让夜风吹散满脑的滞涩。目光,却下意识地投向被路灯勾勒出模糊轮廓的操场。
夜色已然浓重,跑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仍在不知疲倦地一圈圈奔跑,是安衾。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看见她额角闪亮的汗珠,能听见她调整节奏后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她的速度并不算快,甚至有些慢,但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对抗地心引力的节奏感。跑过弯道时,她微微蹙眉,抬手用手背擦过额角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向内求取的坚韧。
忽然,一个画面闯入何晏脑海——图书馆那本《航天概论》上,安衾留下的蓝色便签,密密麻麻的字迹旁,有一个被她无意间、或许是出神时画下的小小火星标记。当时不解,只觉得特别。此刻,看着跑道上那个孤独却目标明确、仿佛在燃烧自己以换取前行动力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
那簇“幽微的火焰”,不就正在那里,真实地、倔强地燃烧着吗?
它不在故纸堆里,不在遥远的别处,就在安衾日复一日的奔跑里,在她磨出薄茧的掌心里,在她望向警校招生简章时亮得惊人的眼眸里,在她写下“盛安”笔名时对生命意义的思索里。这火焰,并非总是熊熊烈焰,光芒万丈;大多时候,它只是深藏在平凡躯体深处的一星火种,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对抗着疲惫、惰性、自我怀疑和可能到来的失败。它微弱,因为它关乎个人那尚未实现、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它炽热,因为它足以支撑起一个灵魂全部的重量、尊严与光辉。
他坐回书桌前,拧开笔帽,笔尖终于不再滞涩,如同开闸的洪水。他写那个在暮色与晨曦中奔跑的身影,写她如何将宏大的、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拆解成一个个扎实的呼吸、一步步坚定的跨越;写那本写满笔记的《航天概论》,如何成为一个平凡女孩窥探广阔世界、并决心守护它的窗口;他甚至写了那本《飞鸟集》里,名为“盛安”的笔迹下,对“生命伟大与平凡”的辩证思索。他笔下“执火者”的孤独与坚定、微弱与炽热,既是对安衾的描摹,也融入了自己对理想、对写作的求索。
文章完稿,他并未言明“她”是谁,甚至刻意模糊了性别。但他知道,这篇文章的灵魂来自何处。若这世上真有人能读懂这“幽微的火焰”真正指向何处,那必定是她,是千千万万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