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灰尘有三种味道。
书架顶层的,是干燥的、带着木头朽烂味的死气。中层的,混着弟子们偶尔获准翻阅时留下的汗渍和油墨香,有点人气。而我负责的禁书区,在最底层,这里的灰尘是湿冷的,带着一股子霉菌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铁锈味。
我叫林轩,青云宗外门执事,具体差事,就是看管这些发霉的“禁书”。
“砰。”
我将一卷用牛皮绳和火漆封死的竹简放回铁架,动作麻木,发出的声音被厚重的石壁吞得一干二净。这是今天的第一百三十七卷。我的工作不是阅读,是清点和维护封印。宗门长老们说,这些书里藏着心魔和邪道,看一眼就可能道心崩溃,万劫不复。
我干了五年,道心没崩溃,耐心快磨没了。
我自己的修为,卡在炼气一层整整八年。长老给我的批语是四个字:“悟性下下”。这意味着,我的修仙路,在起跑线上就已经死了。我连引气入体都做得磕磕绊绊,灵气在我经脉里像没头苍蝇,根本不听使唤。
所以,宗门把我发配到这里,美其名曰“磨砺心性”,其实就是个活人墓碑,陪着这些死了的知识一起烂掉。
我拿起抹布,擦拭着一排排书脊上的灰。手指划过那些书名——《天魔解体大法》、《逆转经脉考》、《七情化神术》……光是名字就透着一股子离经叛道的味道。可在我眼里,它们和厨房的柴火没什么区别,都是些占地方的物件。
角落里,堆着一摞准备清理掉的残卷。都是些入门弟子用烂了,或者批注得乱七八糟的基础功法,连被“禁止”的资格都没有,纯粹的垃圾。
我的目光扫过最上面一本,书皮都掉了一半,露出四个歪歪扭扭的字:《炼气基础》。
我嗤笑一声。这玩意儿我能倒着背。 “心斋坐忘,神游太虚,感天地之息,引灵机入体……”念叨了八年,屁用没有。
正准备把它扔进待焚的筐里,我的手顿住了。
在那残破的书页边缘,有一行用狼毫小楷写的旁注。字迹很清秀,但内容却被一道刺目的朱砂红线狠狠划掉了。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纸张划破,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用朱笔划线,这是传功长老才有的权力。
我当了五年看门人,别的没学会,好奇心倒是被这死寂磨了出来。什么样的话,需要长老用这种方式来抹杀?
我把书凑到墙上那盏昏暗的油灯下,眯着眼,试图透过那道刺目的红色,分辨底下到底写了什么。
那一行字,紧挨着“感天地之息”这句废话。
我屏住呼吸,鼻腔里全是油灯的呛人气味和旧纸的酸腐味。光线摇曳,那道红痕下的墨迹若隐若现。
“灵……气……”我辨认出头两个字。
“非……玄学……”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最后几个字,被朱砂浸染得最严重,模糊成了一团。我用指甲轻轻刮了刮干涸的朱砂,一点点红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终于,那完整的句子,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灵气,非玄学,乃可观测之能量。”
能量?
可观测?
这两个词我从未在任何修真典籍上见过,它们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冰冷的质感,完全不属于这个“讲悟性”、“看机缘”的世界。
八年来,所有长老、所有师兄都在告诉我,修炼靠的是“悟”。你悟了,灵气就亲近你;你悟不到,就是凡胎,活该一辈子当个底层杂役。灵气是“道”的体现,是玄之又玄的恩赐。
可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八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捅了个对穿。
如果灵气不是玄学,而是一种“能量”,那是不是意味着,它遵循着某种规律?就像水会往下流,火会往上烧一样?
如果它是“可观测”的,那是不是说,引气入体失败,不是因为我“悟性”差,而是我的“方法”不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这是亵渎。
这是对整个宗门,乃至整个修真界千年道统的彻底否定。
我猛地合上书,像攥着一块烙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我肋骨生疼。我环顾四周,高大的铁书架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那些禁书的封印在昏暗中仿佛无数只眼睛,在无声地审视我。
恐惧攫住了我。
我应该立刻把这本书扔进火盆,让这个可怕的念头和它一起化为灰烬。然后继续我日复一日的清点工作,直到老死在这座书的坟墓里。
这是最安全,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我捏着那本残破的《炼气基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书页粗糙的边缘,硌着我的掌心。
我站了很久。
久到油灯里的灯油都快烧干了,灯芯发出了“噼啪”的爆响。
最终,我没有走向火盆。
我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然后,我撩起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执事袍,将那本薄薄的、可能改变一切,也可能让我粉身碎骨的残卷,塞进了怀里。
书册紧贴着我的胸口,带着一丝冰凉。
可我的血,却前所未有地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