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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赐井

给你一颗桂花糖

(一)

无名第一次见到师父,是在一条没有名字的河边。

秋汛刚退,水痕留在石堤上,像一条褪了皮的蛇。她蹲在歪脖子柳下,拿柳枝蘸水,在青石板上画“雷”字。最后一勾挑得高了,水花溅起,啪嗒——溅到她自己的眼睛里。

她抬手去揉,却在指缝间看见河水里漂来一张“脸”。

那张脸被泡得发胀,嘴唇脱落,露出两排青白的牙,却还在笑。

“小丫头,你挡我路了。”水鬼说。

无名把柳枝一丢,从怀里摸出半块冷硬的窝头,掰下一粒,抛进水里。

“给你,别吵。”

窝头沉下去,水鬼也沉下去。河面重新变成一面碎镜,映出她的影子——长发,瘦肩,杏核眼,睫毛上还挂着刚才的水珠。

她七岁,性别女,名字无。

娘说,生她那天,窗外桂花开得噼啪作响,像有人在枝头点炮仗。接生婆抱她出来,只说了一句:“这孩子眼里有雾。”娘当晚就死了,爹在屋后挖坑,挖到一半,土塌了,把他也埋了。

从此村里人叫她“无名”,好像只要不给她正名,她就能把灾一起带走。

她能看见鬼,却学不会怕。鬼像炊烟,一团一团,有的有五官,有的只剩声音。她把他们当成会说话的雾,雾凑过来,她就喂一点吃的,吃的没了,就讲故事。故事讲完,雾散了,她继续走。

那天,她讲完最后一个故事,背对着河站起来,就看见对岸站着一个穿旧长衫的人。

那人头发漆黑,用一根乌木小冠随意一别,袍角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旧旗。

他冲她招招手。

无名踩着跳石过河,站到她面前。

“你叫什么?”那人问。

“无名。”

“姓呢?”

“没有。”

那人想了想,弯腰拾起一片柳叶,在指腹间一捻,叶脉碎成细末,被风吹到她头发上。

“从今日起,你姓初,名长零,字无名。”

“初长零?”

“初,是起始;长,是过程;零,是终也是空。”那人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至于‘无名’——留给你自己填。”

无名……不,初长零,抬头看他。

“那我叫你什么?”

“叫师父。”

(二)

师父把她背在背上,沿着河堤走。她数他的步子,每一步都一样长,像用尺子量过。

走到天黑,走到月亮从山缺口升起,走到她趴在他肩头睡着。

再睁眼,已在一座破道观里。香案塌了半边,三清像缺手指,蜘蛛网垂下来,像给神像缝了件纱衣。

师父点一盏豆油灯,灯光只够照亮他半张脸。

“想学画符吗?”

初长零点头。

师父把笔递给她——那是一根削扁的竹签,笔尖拴着一缕自己的头发。

“符者,合也。先合天地,再合自身。你眼能通阴,更需心能镇阴。”

她握着竹签,蘸着清水,在青砖上画“五雷”。

第一笔,灯焰猛地矮半寸;第二笔,观外枯井里传来铁链响;第三笔,她手腕一抖,雷字尾勾斜挑,像刀。

轰——

一道白练自屋脊劈下,穿过破瓦,正中庭中老槐。

树身瞬间焦黑,枝叶噼啪炸成火把,火舌里飞出无数火星,像一群赤蝶。

火光照亮树底下蜷缩的人影——一个女乞丐,衣衫褴褛,怀里抱着空碗,正抬头望天。

雷火落下,她甚至来不及喊,就被吞进去。

初长零站在廊下,竹签还悬在半空,笔尖滴着水,像一滴迟到的雨。

火灭得很快。

空气里只剩肉焦和桂花香——女乞丐的口袋里,滚出三粒桂花糖,糖纸被火舌舔得半褪,露出里面琥珀色的糖块。

初长零走过去,弯腰拾起一粒。

糖还热,烫指尖。

女乞丐没死透,嘴唇蠕动,焦黑的手指突然抓住她脚踝。

“无名……”她声音像锈钉钉过木板,“初长零……吉时已到……哈哈哈……”

笑声嘶哑,却带着奇异的欢愉,像终于等到戏开场的观众。

笑到一半,气断了,手指松了,眼眶里剩两粒白灰,仍对着她。

初长零把糖攥进掌心,转头就跑。

她穿过道观破门,穿过荒草,穿过月色,一口气跑到河边。

河水黑得像砚台,她把自己手指插进水里,用力搓,搓到皮都破了,焦糊味仍在鼻尖萦绕。

她张开手,那粒桂花糖已经化了,黏在她掌纹里,像一条金色的疤。

她抬头,看见河面上漂着一张新的脸——

是她自己,七岁,性别女,名字初长零,字无名。

那张脸在笑,笑得像刚才的女乞丐。

她掬起一捧水,把脸打碎。

水纹荡开,远处传来师父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仍是用尺子量过。

她没有回头,把掌心剩下的糖汁舔干净。

甜味漫过喉咙,像一口滚烫的血。

——从此,她怕雷声,也怕桂花糖。

可她没把糖扔掉。

她把黏在掌心的最后一层糖胶,悄悄抹在衣角里侧。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被赐名。

糖是苦的,她得用很多年才知道。

雷字井(三)

——十三滴夜雨,十三具童尸,十三寸红线,一个“雷”

子时前一刻,柳州北郊的破祠堂里,雨先一步落地。

不是“落”,是“钉”。雨丝两头尖,钉在瓦鳞、石阶、脖颈上,钉出满院白雾。雾里有土腥,也有铁腥——那是井口的方向。

井口是古井,井壁是青砖,砖缝被雨泡了百年,长出黑绿的苔,像一条又一条结痂的血管。今夜,血管活了,一鼓一鼓,顺着井壁往下输送水气。水气里掺着更细的红丝,肉眼几乎看不见,却在月光下偶尔闪一下,像针尖上的血珠。

井沿上,十三枚铜钱排成半月,康熙通宝,背纹“雷”。铜钱被红线穿过,红线另一头垂进井里,绷得笔直,雨水打上去竟不弯,像十三根烧红的琴弦。

“嗡——”

风一过,琴弦共振,井底传出低沉的回响,仿佛有人在黑暗里拨了一下低音胡。

初长零蹲在祠堂门槛外,雨把她的刘海劈成几缕,贴在睫毛上。她没眨眼,只把食指放进嘴里,用舌尖舔了舔——咸,混着铁锈。那是别人的血,也是她的符。

傍晚,收尸队接到活儿:北郊祠堂,十三具童尸,要“倒井葬”。

倒井葬是柳州禁术,把尸体倒吊井口,下巴穿红线,让血逆流画符,借井底阴脉封魂。据说这样可保一方三年无旱涝。

禁忌只有一条:谁抬头看井壁血字,谁就得下去填井。

初长零本来不用来。她是队里最年轻的“画符师”,专管在尸体脚心描讳字,描完就能领工钱。可今夜缺一个“扶线人”——要有人每隔一炷香,把红线松半寸,让血滴得匀。队长哑叔朝她比手势:你来。

她便来了。

第一具童尸被拉上来的时候,雨突然密了一倍。

孩子男,约六岁,青布褂,赤脚。雨把脸冲得发白,嘴唇却鲜红,像偷抹了娘亲的胭脂。最刺眼的是下巴——一根红线从皮肉里穿过,结扣在颌骨下方,线头滴着珠状的血,一滴、两滴……雨声里竟能听见“嗒嗒”脆响,像更漏。

尸体被倒着吊上井架,脚踝捆麻绳,绳过滑轮,“吱呀——”一声,孩子悬停井口正中央。刹那间,所有雨丝仿佛被吸走,以那具小身体为中心,形成拳头大的真空,连风都不敢闯入。

血滴便在这真空里笔直坠落,落进井壁。

青砖吸水极快,血珠一碰就晕开,像有人拿毛笔蘸了朱砂,在墙砖上扫出一竖。

那一竖,便是“雷”字的第一笔。

第二具童尸上来,是女孩,齐刘海,发尾绑红绳。红线穿过下巴后,在颌下打成死结,结扣方向与男孩相反——左撇子。血滴落,井壁上多了一横。

第三具、第四具……每吊上一具,雨便更密一层,血也更浓一分。到第七具时,井壁“雷”字已现雏形:上“雨”下“田”,中间一道“丨”贯穿,像一根钉子,把夜色钉死在井里。

初长零负责扶线。

她站在井沿内侧,双脚呈“八”字抵住青砖,身体前倾,右手攥住一把红线——像攥住十三根缰绳,牵着十三匹死马。雨水顺着红线流到她掌心,汇成一条小臂粗的血水,在腕骨处转个弯,钻进袖口。袖口早已湿透,贴在她细瘦的手腕,像第二层皮。

她得算时间。

一炷香≈七百二十滴雨≈十三童合计一百五十六滴血。

血不能快,快了“雷”字会裂;不能慢,慢了阴脉不醒。

她默数:一、二、三……数到七百一十九时,用左手小指在红线上一“拨”——

“嗒。”

极轻,极脆,像把一根绷到极限的琴弦,轻轻推离半分。

血滴节奏随之改变,井壁上的笔画便继续生长。

第七百二十滴雨落下时,她习惯性抬头——

想看井壁上的字成了几笔。

就是这一抬头,要了她的命。

井壁上的“雷”字,此刻只差最后一钩。

那一钩却不在“田”里,而在“雨”头——像一把倒挂的镰刀,正对她眉心。

字是活的。

血线蠕动,拼凑成无数更小的“雷”,密密麻麻,像一窝刚孵化的赤红蚁。蚁群发现她的目光,瞬间静止,下一秒,齐刷刷转向——

所有“雷”字的“田”口,同时睁开,变成眼睛。

眼白是青砖,瞳孔是血,瞳孔里倒映着她——

一个瘦小的女孩,刘海滴水,右手攥红线,像被十三根血签钉在井沿的祭品。

她听见“咔”一声轻响。

那不是雨,也不是血,是她自己的颈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往上提了一寸。

紧接着,第二声“咔”,第三声……

身体要被拎起来了,脚尖渐渐离开地面。

她意识到:井在“请”她下去填位。

红线崩断。

不是一根,是十三根同时。

“嘣——”

像古琴突然断弦,声音在井腔里放大成雷霆。十三具童尸同时坠落,却在半空停住——仿佛有一只巨手托住他们脚踝,让红线断口整齐对准井壁。

血不再滴,而是喷。

十三道血线,呈伞状射向井壁,瞬间把“雷”字最后一钩补齐。

轰!

井口炸出一道赤环,雨水被震成粉末,形成圆环形水雾,向四周扩散。祠堂瓦片被掀飞一半,碎瓦在雨里旋转,像黑白棋子被掀翻棋盘。

赤环中央,初长零悬在空中。

她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井壁上的“雷”字吸进去,影子在字体内重新拼合——

影子也变成了“雷”。

没有影子的她,身体开始透明,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

千钧一发,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左手心。

血里含半粒桂花糖——那是下午含在嘴里化剩下的,糖衣已薄如蝉翼,被舌尖顶破,甜味混着血腥,灌满咽喉。

她右手沾自己血,在虚空连写三笔:

“一”横、“丨”竖、“丶”点。

横是镇,竖是破,点是睛。

三字成符,符名:

【糖衣·逆】

符成瞬间,左手心糖渣突然膨胀,化成一张琥珀色薄膜,把她整个人裹进去。

薄膜外,赤环收拢,像巨兽合嘴,却咬在糖衣上——

“咯吱——”

一声闷响,糖衣碎成千万六角形碎片,每片都映着井壁上的“雷”字。

字被碎片折射,扭曲成“零”。

零即无,无即遁。

赤环扑空,井底传来一声愤怒咆哮,像千百孩童同时啼哭。

薄膜消散,初长零跌回井沿。

十三具童尸失去支撑,真正坠落。

“噗通!噗通!噗通……”

井水本已干涸,此刻却瞬间涨满,颜色赤黑,像一锅煮融的铁。

尸体落水,没有沉,也没有浮,而是直立——

脚朝下,头朝上,红线残端漂在水面,像十三根求生的触手。

他们同时抬头,看向井口,看向初长零。

没有眼白,只有血。

血眼里,倒映着同一个字:

雷。

雨停了。

风也停了。

祠堂屋脊上,最后一瓦“咔嗒”归位,像替谁合上棺盖。

井口开始缓缓合拢——青砖蠕动,苔藓合缝,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合拢前,初长零看见井水面上,漂来一张糖纸。

糖纸对折,对折处印着淡淡齿痕,展开后,里面用血写着:

“牙还我。”

她低头,发现自己左手小指缺了一截——

什么时候断的?竟不觉得疼。

断口整齐,像被红线勒过,又像被牙咬过。

血珠滴在糖纸上,糖纸主动包拢,裹住那截断指,化作一只小小的纸船,顺着井壁滑下去,滑进赤黑色的水里。

“嘶——”

纸船入水即燃,火是冷的,火心是桂花金色。

火光照亮井底,十三具童尸同时伸手,指向船,也指向她。

指缝间,雷光一闪而灭。

哑叔带着队众冲进来时,井已完全闭合。

地面平整,青砖严丝合缝,连雨水都不渗。

只有初长零跪在井位上,右手虚握,像攥着一把看不见的红线。

她抬头,冲哑叔笑了一下。

笑得比雨还冷。

哑叔看见她左手小指缺了,想比手势询问,却见她摊开右掌——

掌心躺着一粒桂花糖,糖纸湿透,却完整。

糖纸背面,用血写着一个新字:

零。

那是她给自己立的碑。

也是她欠下的,第一笔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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