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黄昏,总带着一种被过度修饰的悲伤。像一块被打翻的、昂贵的勃艮第红酒渍,漫不经心地浸染着整个天际,却又在城市的玻璃幕墙上,被切割成无数片闪烁而零碎的金箔。空气里漂浮着肉眼可见的金色尘糜,那是帝都独有的、混合了千年历史灰烬与现代欲望浮沫的颗粒,吸进肺里,带着一种微妙的、属于权力与金钱的腥甜气息。
西门汶泗那辆黑色的奔驰S500,像一柄沉默而昂贵的利刃,平滑地切开三里屯喧嚣的人潮。车身流淌着暗哑的光泽,如同猛兽收敛起爪牙的皮毛,内里却蕴藏着随时可以爆发的、五百多匹马力的心脏。车窗降下三分之一,他伸出左手,修长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中南海,蓝莓与薄荷的爆珠被他用牙齿精准地碾碎,“啵”的一声轻响,清冽的甜腻瞬间麻痹了舌尖,随即又被吸入的烟雾裹挟着,化作一道淡淡的蓝莓气息的箭,射向窗外燥热的空气。
副驾驶上,那只名叫“拿破仑”的法国斗牛犬,正用它湿漉漉的、带着褶皱的鼻子,固执地抵着冰凉的玻璃,发出不满的、类似猪叫的哼哼。它身上穿着定制的Burberry格纹小马甲,与它主人那一头精心烫染的金色小卷毛,构成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浮夸又可爱的画面。
“乖,别闹。”西门汶泗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刚从伦敦腔里切换回来的、懒洋洋的京片子,尾音拖得有些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空着的右手,指节分明,轻轻挠了挠拿破仑肥厚的下巴,那小家伙便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他的头发,那金色的小卷毛,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不真实的质感,像中世纪油画里天使的头发,被上帝亲手染上了最纯粹的光。可偏偏,那双掩藏在微卷刘海下的眼睛——标准的杏眼,眼尾却微微下垂,带着点天生的无辜与冷漠——里沉淀着的,却是与这头灿烂金发截然相反的、厚重的厌倦与疲惫。外人只看得见他那价值连城的“金汤匙”,那京圈世家子与生俱来的风光霁月,却看不见那汤匙自他呱呱坠地起,就牢牢焊在了他的唇上,冰冷、坚硬,迫使他日复一日地吞咽下那些名为“家族荣耀”与“社会责任”的、定制版的枷锁,滋味如同嚼蜡。
前方又是一个漫长的红灯。车流如同患了便秘的巨兽,在原地焦躁地喘息着。他有些不耐烦地松了松领口——即使他今天穿的只是一件看似随意的Givenchy黑色丝质衬衫,纽扣也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那种无形的束缚感,从未有一刻离开过他。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猝不及防地被路边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攫住了。
那是一个瘦削得近乎单薄的女孩。
她坐在一个低矮的、看不出本色的小马扎上,身后支着一个简单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简陋的折叠摊位。一块深蓝色的亚麻布垂落下来,上面用白色的颜料,写着两个疏离而古朴的大字——“歸墟”。字的笔画带着一种手写的、略微颤抖的顿挫感,仿佛承载着过于沉重的含义。
她低着头,及臀的长发如一面黑色的、失去了所有光泽的瀑布,倾泻而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正握着一个圆锥形的料袋,在一个穿着热裤的女孩光裸的脚踝上,专注地描绘着图案。她的动作很慢,很稳,手指纤细而苍白,像某种易碎的玉器。夕阳的金光吝啬地洒在她的发梢和肩头,却无法照亮她周身那层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冷忧郁的屏障。她整个人,就像是从这片繁华喧嚣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块寂静,一片真空地带。
她的脸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病态的苍白。额骨饱满,线条清晰,最奇特的是她额头正中央,一块伏羲骨清晰地隆起,为她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不容亵渎的疏离与早慧的悲悯。眉毛是野生的,没有经过任何精心的修剪,带着自然的、蓬勃的弧度,眉尾却利落地收束。凤眼的尾梢,即使在她低垂着眼帘时,也能感受到那微微上扬的锐利轮廓,此刻那轮廓里,盛满了化不开的忧郁。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扑扑的亚麻长袍,看不出款式,也毫无曲线可言,却奇异地与她周身的气场融为一体。
西门汶泗的心,毫无征兆地、剧烈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敲击了一下般地,跳动起来。那感觉,陌生而凶猛。不像他十六岁时,在苏富比的拍卖行里,一眼看中那只绝版的、孤独的维多利亚时期花瓶时,那种冷静的、带着评估性质的占有欲。也不像他第一次独立完成家族交办的、价值数亿的项目时,那种膨胀的、虚张声势的成就感。
这是一种更原始、更粗粝的悸动。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撕破那层寂静外壳的破坏欲,混合着一种莫名的、几乎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想要俯首称臣的卑微,瞬间击中了他。仿佛他二十二年来所建构的所有骄傲、所有壁垒,都在这一瞥之下,土崩瓦解,露出里面那个从未真正快乐过的、空洞的内核。
他掐灭了还剩大半支的烟,那混合着蓝莓薄荷的、他曾以为能安抚神经的香气,此刻变得索然无味。他对前排的司机,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穿着熨帖西装的中年男人,低声说:“靠边停。”
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的沙哑。
黑色的奔驰无声地滑向路边,稳稳地停在了离那个摊位十几米远的地方。他并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像一头在丛林中潜伏的猎豹,静静地、贪婪地凝视着那个身影。
抱着怀里温暖而沉实的拿破仑,他推开车门,长腿迈出。定制款的Berluti皮鞋踩在有些脏污的人行道上,发出沉闷的轻响。他抱着他的法斗——这个与他此刻冷峻形象极具反差萌的“配饰”,走向那片名为“歸墟”的寂静,走向那个,他第一眼就知道,会让他万劫不复的、名叫纪坤尔的女孩。
随着他的靠近,周遭的空气似乎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涟漪。一些路过的女孩投来或大胆或羞涩的目光,在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和那一头耀眼的金发上流连,又落在他怀中那只穿着名牌的可爱法斗上,发出压抑的低呼。但他浑然未觉。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个低着头的、苍白的侧影。
纪坤尔似乎完成了一笔复杂的勾勒,轻轻舒了口气,抬起头,对坐在她面前的女孩轻声交代着注意事项:“……图案会慢慢变深,六个小时内不要碰水……”
她的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声线不高,却奇异地清晰,像山谷里敲击冰面的石子。
然后,她似乎感受到了那道过于专注、过于具有存在感的视线,缓缓地,抬起了眼眸。
四目相对。
西门汶泗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一停。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标准的凤眼,眼裂狭长,内勾外翘,瞳孔的颜色是很深的褐色,在夕阳的逆光下,几乎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不见底的幽邃。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惊艳,没有面对他这种“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闯入者时该有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静的、荒芜的、仿佛看透了所有因果轮回的……了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锐利的审视。
那审视,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他所有华丽的外壳,直刺内核。
他怀里的拿破仑,不合时宜地、亲热地“呜汪”了一声,扭动着胖乎乎的身体,试图挣脱他的怀抱,朝着纪坤尔的方向伸出湿漉漉的鼻子。
纪坤尔的目光,从西门汶泗的脸上,缓缓移到他怀里的法斗身上。那目光,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似乎因为这只小动物,而略微软化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弧度。她看着拿破仑,然后,又重新抬起眼,看向西门汶泗,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问:
“先生,要画海娜吗?”
西门汶泗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那个在谈判桌上、在名利场中永远游刃有余、舌灿莲花的自己,此刻却笨拙得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孩童。
“……它,”他指了指怀里的拿破仑,声音干涩,“好像很喜欢你。”
一句毫无技巧,甚至堪称拙劣的搭讪。
纪坤尔闻言,只是极淡地、几乎看不出来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包容。她伸出手指,那苍白纤细的指尖,在拿破仑湿凉的鼻头上,极其轻柔地一点。
“它很可爱。”她说。语气是陈述性的,不带多少情感色彩。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西门汶泗脸上,带着询问,也带着一种随时可以抽身离去的疏离。
西门汶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他习惯了被追逐,被奉承,被小心翼翼地对待,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彻底的、平等的……漠视。这种漠视,比任何激烈的抗拒,都更能激起他骨子里的偏执与征服欲。
“我……”他顿了顿,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试图让它听起来像平时一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掌控感,“画一个吧。画在……手上。”
他伸出自己的左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的鹦鹉螺,在暮色中闪烁着低调而奢华的光芒。这是一双属于豪门贵公子的、从未沾染过阳春水的手。
纪坤尔的目光在他的手腕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移开了。仿佛那块价值一套公寓的手表,与路边一颗普通的石子,在她眼中并无区别。
“想画什么图案?”她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拿起一个新的料袋,开始调制深棕色的海娜膏。她的手指动作灵活而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西门汶泗看着她低垂的睫毛,那睫毛很长,却很直,并不卷翘,像两排小小的扇子,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那些他曾欣赏过的、繁复华丽的图腾,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便。”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画你喜欢的。”
纪坤尔抬起头,再次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了然。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示意他在摊位前另一个更矮的小马扎上坐下。
西门汶泗,这个身高185公分、习惯了俯视众生的京圈太子爷,此刻有些笨拙地、蜷缩着长腿,在那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马扎上坐了下来。昂贵的西裤面料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怀里的拿破仑不安分地扭动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这个画面,荒谬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纪坤尔拉过他的左手,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点植物的清苦气息,触碰在他温热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她拿出一张消毒湿巾,开始仔细地擦拭他的手背。动作专业,利落,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暧昧。
她的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有几缕滑落下来,几乎要扫到他的手臂。他闻到了一股极其清淡的、混合了线香、旧书页以及某种不知名草木的味道。这味道,与他周身萦绕的蓝莓爆珠、高级古龙水以及皮革内饰的气息,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让他躁动的心,稍微安静了片刻。
她开始在他的手背上作画。笔触细腻,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他看不到她在画什么,只能感受到那微凉的膏体在他皮肤上移动的、略带痒意的触感。她的呼吸很轻,很均匀,拂在他的手背上,像羽毛一样。
他垂着眼,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的头顶,她额前那缕碎发下若隐若现的伏羲骨,她低垂的、带着锐利弧度的眼尾,她挺直中带着微微驼峰的鼻子,以及那总是自然下垂、显得有些倔强和悲苦的嘴角。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认真地观察过一个女孩。也从未有过一个女孩,能让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卑微。是的,卑微。像一粒尘埃,渴望靠近一轮清冷的、遥不可及的月亮。
“你叫……纪坤尔?”他看到她摊位旁边立着的一个小牌子上,写着这个名字和“歸墟海娜手绘”的字样。这个名字,有些特别,带着一种古朴的、厚重的感觉。
“嗯。”她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歸墟……”他咀嚼着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纪坤尔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
“《列子·汤问》里说,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她的声音平静,像在诵读一段与她无关的经文,“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向了某个虚无的远方。
“意思是,世间所有江河湖海,乃至天上银河的水流,最终都会汇入那里,但它永远不会满,也永远不会干涸。是一切水流汇聚与归宿的地方,也是……一切终结与虚无之地。”
西门汶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
一切汇聚,一切终结。
一切繁华,终归虚无。
这个名字,像一句冰冷的谶语,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母亲”两个字。那两个字,像两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将他从这片诡异的、令他沉溺的寂静中拉回了现实。
他皱了皱眉,拇指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按下了静音,将手机塞回了口袋。
“有事?”纪坤尔淡淡地问,手中的动作并未停止。
“没什么。”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却发现肌肉有些僵硬,“不重要。”
纪坤尔不再说话,重新专注于她笔下的图案。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周遭的喧嚣,汽车的鸣笛,行人的笑语,仿佛都被隔绝在那片名为“歸墟”的深蓝色亚麻布之外。西门汶泗坐在那个矮小局促的马扎上,感受着手背上微凉的描绘,看着近在咫尺的、清冷忧郁的容颜,心中涌起一种奇异而奢侈的平静。仿佛他二十二年来所有的躁动、所有的束缚、所有的厌倦,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暂时的栖息之地。
即使这栖息之地,名为“歸墟”。
不知过了多久,纪坤尔终于停下了笔。
“好了。”她说,松开了他的手,“等它自然干透,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颜色会在未来24小时内逐渐变深,呈现出红棕色。可以维持一到三周。”
西门汶泗抬起自己的手。
在他左手的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她画下了一幅极其精细、也极其诡异的图案。
那是一片纠缠的、蔓延的藤蔓,枝叶繁复而扭曲,带着一种哥特式的黑暗美感。而在那藤蔓的中央,缠绕庇护着的,是一朵……正在缓慢凋零的、花瓣边缘已然卷曲枯槁的莲花。莲花的形态,带着一种濒死的、却又凄艳到极致的美丽。
生机与死意,纠缠共生。
这图案,绝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普通女孩会选择的“喜欢”的图案。它太沉重,太复杂,带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隐喻。
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询问。
纪坤尔正在收拾工具,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只是平静地解释:“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象征超脱与纯净。藤蔓,代表尘世的束缚与纠缠。两者相伴相生,是为因果。”
她的解释,冷静得像一位布道的修士。
西门汶泗看着手背上那幅注定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消失的图案,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它永远镌刻下来的冲动。
“多少钱?”他问,伸手去掏钱包。
“两百。”纪坤尔报出一个数字。
他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五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递了过去。
“不用找了。”
纪坤尔看着那多出来的三百块钱,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头,那双凤眼再次对上他的视线,里面没有任何感激,也没有被施舍的恼怒,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残忍的理性。
“图案的价值是两百。”她平静地说,从他那五张钞票中,精准地抽走了两张,然后将另外三张,推回到他面前。“多出来的,不属于我。强求的因果,不好。”
西门汶泗拿着那三张被退回的钞票,手指微微僵住。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混合着更加汹涌的兴趣,席卷了他。她像一本用他完全不懂的文字写成的、充满了禁忌与诱惑的书,每一页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却让他产生了不顾一切也要翻阅下去的欲望。
他收起钱,抱着拿破仑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投下一片阴影,将坐在小马扎上的她,完全笼罩。
“我叫西门汶泗。”他看着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宣告的语气。
纪坤尔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便低下头,开始整理她那些装着海娜膏的料袋,不再看他。仿佛“西门汶泗”这个名字,与刚才路过的一阵风,一只猫,并无本质区别。
那种彻底的、无视他存在的漠然,像一根细小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脏最柔软的部位,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疼痛。
他抱着拿破仑,转身,走向那辆如同黑色堡垒般的奔驰S500。拉开车门,坐进去。车内的高级皮革香气、以及他惯用的、带着雪松与烟草尾调的香水味,此刻闻起来,竟然有些沉闷和乏味。
司机无声地启动引擎,车辆平稳地汇入车流。
西门汶泗降下车窗,回头望去。
那个深蓝色的摊位,那个穿着灰扑扑亚麻长袍的瘦削身影,在迅速倒退的景色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融化在北京城无边无际的、华灯初上的璀璨光芒里,像一滴悄然滴入大海的墨,瞬间消失无踪。
只有手背上,那幅带着微凉触感和植物清气的、凋零莲花的图案,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隐约可见,提醒着他,刚才那一切,并非幻觉。
他抬起手,凑近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那线香与草木的、清苦的味道。
“歸墟……”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一种宿命般的、苦涩的预兆。
黑色的奔驰,载着他和他手背上那幅注定短暂的花纹,向着那座位于城市中心、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灯火通明的牢笼,疾驰而去。
而在他的身后,那片名为“歸墟”的寂静,依旧存在于城市的角落,如同一个永恒的、等待所有水流汇入的、无底之深渊。
城市的另一端,一家名为“馍馍”的新中式馒头店里,暖黄色的灯光下,一个长相酷似绫濑遥、笑容甜美的女孩,正手脚麻利地将一笼热气腾腾、造型可爱的馒头端出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店铺,用清亮的声音练习着:“您好,欢迎光临‘馍馍’,今天有新出的紫米刀切老面馒头哦……”
她是西门汶湉,西门汶泗的妹妹。她的世界里,是升腾的蒸汽、甜美的面团和充满希望的创业梦想。与她哥哥那片沉重、华丽而压抑的天空,截然不同。
而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纪坤尔收好了摊位,骑上她那辆迷你的、毫不起眼的小车,穿梭在车流中。她的目的地,不是家,而是西郊一座香火不算鼎盛的道观。她要去那里,听今晚的晚课,用熟悉的经文,涤荡白日里,那双过于灼热、过于具有侵略性的、带着金色卷毛和蓝莓爆珠味道的眼睛,在她心湖中,投下的那一圈……不该有的涟漪。
她的手,握在冰凉的车把上,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人手背的温度,以及他腕表那冰冷的金属触感。
她轻轻叹了口气,融入了北京的夜色。
金光与尘,终将落定。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便已写满了别离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