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嫣然坐在草坡上,风从断崖上方刮下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颤。她想站起来,可肩颈一阵发麻,脚底使不上力。顾辞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肘弯,掌心滚烫。
她没有甩开。
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让一个男人碰她这么久。从前裴昱靠近时,她都会不自觉地往后缩。可现在,他的手就贴在她皮肤上,她竟没觉得恶心。
顾辞察觉到她的僵硬,慢慢收回手,却还是将她往旁边那块大石引去。石头被野蔷薇缠满,花瓣零星落在她裙摆上。她坐下时,膝盖微微发抖。
“别动。”他说,“你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我在上面。”
她抬眼看他。他发冠散了,黑发垂落,遮住半边眉骨。血从额头流下,划过脸颊,停在下巴尖,一滴一滴往下掉。有几滴落在她袖口,洇成暗红斑点。
她忽然想起昨夜的事。他抱着她从马背上滚下来,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替她挡开了尖锐的树枝和石块。那时她闻到了他的味道——松脂膏混着汗味,粗粝又真实。
裴昱从来不用这种药。他用的是宫里赏的香膏,甜腻得让人头晕。
“你脸怎么这么红?”她问。
顾辞一愣,抬手摸了摸耳朵,指尖沾了血。他迅速放下手,低头看自己的靴子。“风吹的。”
她没再说话,目光落在他左肩。衣服破了一大片,皮肉翻卷,血还在渗。他刚才一直跪着,膝盖压着碎石也不吭声。
远处传来喊声:“楚姑娘!顾将军!”
是府里的家丁在找人。
她立刻要起身,刚撑起身子,手腕就被按住了。力道不大,却稳。
她抬头,看见顾辞的眼睛。不是醉酒那种迷蒙,也不是愤怒时的凶狠,而是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像夜里燃尽的火堆,只剩余温,却还在冒烟。
“让我再贪心一刻。”他说,声音哑得不像话,“就一刻。”
她没挣。
两人之间只有风声。野蔷薇轻轻摇晃,花瓣飘下来,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
“你为什么非得跳上来?”她终于开口。
“我不跳,你就没了。”
“你可以喊别人来救。”
“等别人来,你早就摔下去了。”
“你不怕死?”
“我更怕你死。”
她说不出话了。这句话太重,压得她胸口闷。前世她难产时,整个右相府没人敢去报信,连贴身丫鬟都躲着走。裴昱正在书房批奏折,听见动静也只是皱了皱眉。
可这个人,明明可以不管她。他是将军,有自己的职责。他却为了她一头扎进断崖,差点送命。
“你藏在我铠甲里的画像……”他忽然说,“是你自己画的吗?”
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
“你出征前夜。我偷偷去军营,求守门兵让我见你一面。他们不让。我就在灯下画了张小像,托人塞进你行囊。”
顾辞怔住。“那你知不知道,那晚我整夜没睡,就看着那张画?针脚歪了,脸也画小了,可我觉得……像是你。”
她喉咙一紧。
“后来每次打仗,我都带着它。贴身放着。有人说将军不能带私物上阵,我说这是我娘给的护身符,他们就不敢查了。”
她低着头,手指掐进掌心。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谁心软。可此刻,她竟希望时间停在这里。不用回府,不用面对母亲,不用算账、筹谋、防人。
只要坐着就好。
“楚姑娘!”喊声越来越近。
她猛地抽回手,站起身。发簪歪了,裙摆沾泥,脸上还有草屑。她抬手整理,却发现手指抖得厉害。
顾辞也站起来,比她矮半个头。他没看她,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银枪,扛在肩上。走路有点跛,左腿明显吃不住力。
“回去吧。”她说。
“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能走。”
“山路不平,你刚摔过。”
“你是将军,不是仆从。”
“我不是当将军送你,我是……想陪你走一段。”
她停下脚步。
他知道她在试他。他也知道,她已经开始防着他以外的人了。
这就够了。
他跟在她身后半步远,不近也不远。风吹起他的披风,露出内衬一角——藕荷色的布料,绣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她当日穿襦裙的模样。
她看见了,没说话。
走到半山腰,路开始变宽。前方就是西市入口,人声隐约传来。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夫正四处张望。
“那是我家的车。”她说。
“嗯。”
“你可以回去了。”
“我等你上车。”
“何必浪费时间。”
“我不觉得是浪费。”
她转头看他。阳光照在他脸上,血痕已经干了,结成深褐色的痂。可那双眼睛还是亮的,像夜里巡逻的兵卒手里提的灯笼。
“你到底图什么?”她问。
“我不图什么。”
“不可能。裴昱图权,许莞尔图名,我兄长图家族复兴。你图什么?”
“我图你活着。”
“这话太轻巧。”
“我知道它不够重。所以我不会只说一遍。”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往前走。
马车夫看见她,连忙迎上来。她抬脚要上车,却被顾辞叫住。
“等等。”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巾,递过来,“擦擦脸。你脸上还有灰。”
她接过,没道谢。布巾很旧,边角磨得起毛,但洗得很干净。她擦了擦脸颊,把布巾还他。
他没接。“留着吧。下次练剑,别用手背抹汗。容易破皮。”
她怔了怔,把布巾塞进袖中。
车夫掀开车帘。她正要上去,忽然听见他说:
“明日我还去校场。”
她回头。
“如果你想学控马,我教你。”
“你说过会来。”
“我不是说说而已。”
她没回应,上了车。车帘落下前,她透过缝隙看见他还站在原地,银枪靠肩,影子拉得很长。
车轮启动,碾过碎石。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手腕处似乎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心跳快得不像话,一下一下撞着肋骨。
这不是因为害怕。
她睁开眼,从袖中抽出那块旧布巾。指腹摩挲过粗糙的布面,忽然发现角落绣了个极小的“顾”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生平第一次拿针线。
她把布巾攥紧。
外面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节奏稳定。她掀开车帘一角,看见顾辞骑着赤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前行。风吹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
她放下帘子。
手指仍握着布巾。
马车驶入西市街口,人群渐多。叫卖声、孩童嬉闹声混在一起。忽然,前方一阵骚动。
有人喊:“让开!裴府家丁清道——”
她掀帘望去。
一队青衣仆从手持棍棒,强行推开路人。中间抬着一顶青呢小轿,轿帘紧闭。轿前一人身穿靛青官服,背影挺直,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半块玉佩。
是裴昱。
他来了。